第一章 小说翻译与文化建构00“小说”: 词语翻译与现代概念的形成(代序) “小说”: 词语翻译与现代 概念的形成(代序) 最初尝试用“小说”翻译英语“novel”的是来华英国牧师马礼逊(Robert Morrison, 1782-1834) ,但“小说”一词是在日本文学改良运动中被赋予新的意义而再次传入,才引发晚清“小说界革命”的。① ① 唐宏峰在《当“小说”遭遇novel的时候--一种新的现代性文类的产生》(冯天瑜等编:《语义的文化变迁》, 317~341页,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中讨论了novel与汉语“小说”对译关系形成的过程,但对日本“小说”现代概念的形成的把握还显得过于简单,且忽略在晚清小说概念的形成过程中发挥更为重要作用的词汇是story. 与“小说”有对译关系的英语词汇还包括“fiction" 、 "romance" 、 "story”等。这些词汇由欧美到日本、再到中国的传播,似乎可以勾勒出一条清晰的近代西学东渐线路图,但问题并不那么简单。首先,在英语的“novel”传入日本之前,日本已经接受汉语词“小说”及其概念的影响。尽管在日语中表示叙事散文作品的和语词汇还有“物語”、“草双紙”、 "戯作”等,但文学改良运动主将坪内逍遥在《小说神髓》中最终将这些词统合在汉语词“小説”之中。这就使得日本的现代小说概念即便经过“novel”的改造,却依然与中国的传统小说观有着割不断的联系。单向度的传播影响研究方法是无法解释其复杂性的。其次,中国的现代小说概念形成过程中“story”比起“novel”处于更核心的位置,因此不能将中国的现代小说概念看成是日语“小説”的直接输入。再次,无论中国还是日本的小说改革涉及到整个传统文化系统的变革,既与“文学”、“艺术”、“历史”等一系列相邻词的语义变化相关,也与近代出版业和教育研究制度有联系。①欧美的小说概念先传入中国却没有发生“小说界革命”,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当时的文化系统没有变动。 ① 鈴木貞美.『日本の「文学」概念』. 東京:作品社,1998. ② 曹础基:《庄子浅注》, 410页,北京,中华书局,1982. ③ 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艺文志》, 291页,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 ④ 干宝:《搜神记序》, 374页,北京,中华书局,1958. ⑤ 刘知几撰、赵吕甫校注:《史通新校注》, 580页,重庆,重庆出版社,1996. 因此,本文将“小说”一词的翻译及其概念的演变置于东亚文化场域里,也同时放在现代文化系统的转变之中来考察。在文学转型期的当下,探讨“小说”的现代概念起源,不是为了追溯某种正统性,而是为了在新世纪文化系统的转变中重新定位“小说”以及重构文学概念。 一 汉语“小说”一词最早出现于《庄子·外物篇》: “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 ②小说意为肤浅、琐碎的言论。东汉班固《汉书·艺文志》视小说为“街谈巷语,道听涂说”, “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但“或一言可采”③。六朝时期小说开始具有“史”的意义,所记神道怪异之事并非虚构,而是作为“事实”记载,干宝《搜神记序》指明其创作的目的是“发明神道之不诬”④。唐代刘知己以史学家的眼光视小说为“史氏流别,殊途并鹜”, “可自行一家,而能于正史参行”⑤,并按史学标准把小说分为十类,由此形成小说为史学附庸的传统小说观。刘知己所指的小说是文言撰写的。另一面,从宋元话本到明清小说,涌现了大量白话小说,形成独立的文类。但清代官方于18世纪末编撰《四库全书总目》仍以史学“实录”原则衡量小说,强调小说补史、证史、参史的功能,把叙述杂事类、记录异文类和缀辑琐语类收录进小说类,而将白话小说排斥在外。以今天的小说概念观之,排斥白话小说无疑是观念守旧的表现,但从当时看,《四库全书总目》对前代小说家类进行了比较系统的整理,承认小说文体的独立性,列小说家类入子部而不入史部,梳理了古代文言笔记小说大致的发展脉络,对小说概念的发展依然做出了贡献。① 当马礼逊在19世纪初编撰《华英字典》 (1815-1823年)尝试“novel”与“小说”的对译时,无疑受到这种小说观的制约。《华英字典》是英汉·汉英的双解词典,有关“小说”和“novel”的释义如下: 小说,small talk, this is the general appellation of historical novels, works of fiction of every character in the Chinese language;generally spoken of with contempt. ② Novel, new,新有的;A small tale小说书。Hearing of a few romances and novels forthwith think that they are true. 听些野史小说便真信了。③ 马礼逊解释说,小说“通常是历史小说的总称,是汉语中所有虚构作品的名称”。在此的“所有虚构作品”当然也包括白话小说。他显然没有区分文言小说和白话小说在中国文化系统内的等级差别,而是以英语的“novel”概念解释中国的小说,蕴含了对《四库全书总目录》小说观突破的可能性。但从整个释义看,他的意图并不在此,而是尽量在中国既有的文化系统内解释“小说”。因此他指出“小说”一词“通常带有轻蔑的语气”,以及特意在“talk" 、 "tale”前面加上“small" 。这些均表明他相当准确地把握住汉语“小说”的碎言琐语之义以及在中国文化系统中的卑微地位。④ ① 孙纪文、郭丹:《〈四库全书总目〉的小说研究》, 《宁夏大学学报(人社版)》2007年第1期,79~84页。 ② (英)马礼逊:《华英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第二卷,7页,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 ③ (英)马礼逊:《华英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第六卷,295页。 ④ 苏精指出:“在马礼逊生前,中国与西方国家的关系仍沿袭传统的天朝体制。他也只能在既有的现实框架中从事传教与文化交流活动。" (《华英字典》第一卷“序”, 12页)《华英字典》在条目的释义上参照了《康熙字典》. 马礼逊之所以采取这种文化立场与他的传教士身份密不可分。作为基督新教的传教士,他来华的首要任务是布教,要达到这一目的,需要了解接受国家的文化。他提出: “我们决不可忘记要让传教士学习当地的语言,包括了解该国的文学、主张和偏见。" ①他历时13年编撰的《华英字典》主要是面向西方读者,以便他们通过辞书对中国文化有所了解。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该字典包含丰富的中国历史、文化、政治、宗教、习俗等内容。 ① 马礼逊夫人编、顾长声译:《马礼逊回忆录》, 215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② 雷蒙·威廉斯著、刘建基译:《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 181~184页,北京,三联书店,2005. ③ 雷蒙·威廉斯著、刘建基译:《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 17~20页。 ④ 雷蒙·威廉斯著、刘建基译:《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 268~274页。就“novel”一词的释义而言,《华英字典》没有真正突破《四库全书总目》的小说观,也与该词在英语的文化系统中当时还没有获得稳固的位置有关联。雷蒙·威廉斯在《关键词》中对现代文化生活中发挥重要作用的一些英语词汇进行溯源式的考察,指出某些词义所发生的变化不仅是它自身概念的演变,也与一系列相关概念的变化密不可分,涉及到文化系统的变迁。据他考证, "novel”在18世纪初包含“tale" (故事)和“news" (新闻、消息)两种涵义,至19世纪初期,才“成为散文体小说作品的标准语汇”。另一个与“小说”有关的词汇“fiction”本来有想象的文学和纯然的虚构(有时是刻意的欺骗)两重意涵,也是直到19世纪才成为与novel(小说)的同义词。②但更为重要的是, "novel”的上位词如“art" 、 "literature”等当时还处在演变之中,没有获得现代性概念。 "art”原本是“七艺”,以及后来的人文学科,包括文法、逻辑、修辞、算术、几何、音乐和天文学,17世纪末开始专门指以前不被认为是艺术领域的绘画、素描、雕塑与雕刻,直到19世纪中叶以后随着对“scientist" (科学家)的定义,使得“artist" (艺术家)的定义趋向专门化,才凸现出“art”是指美术(fine arts)而非人文学科(liberal arts) ③. "literature”获得现代性概念则又是和“novel”在文化系统中地位的上移密切相关。④即是说在马礼逊编撰《华英字典》的19世纪初期, "novel”刚“成为散文体小说作品的标准语汇”,但将小说看成“艺术”的文化价值观还没有形成,“文学”的释义也还比较宽泛。这种状况其实也反映在《华英字典》的相关词汇的释义中,如“Art”释义为“trade or profession业,学业;艺业”①, "Literature”释义为“学文”②,依然是传统的意思。或以中国的文化事象来释义,如“Literati (of China are called)儒”③。没有收录“fiction" 、 "romance" 。因此,马礼逊虽然将“novel”译成“小说”,但在“Art" 、 "Literature”的语义没有发生变化的情况下不可能引发中国小说的变革。加之,当时中国几乎没有翻译介绍西方小说。 ① (英)马礼逊:《华英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第六卷,30页。 ② (英)马礼逊:《华英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第六卷,258页。 ③ (英)马礼逊:《华英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第六卷,258页。 ④ (英)斯维尔士威廉士著、(清)衛三畏检定、(日本)柳沢信大校正訓点.『英華字彙』. --松荘舘, 1869. 8, 164。该字典由(日本)ゆまに書房1995年翻刻。 ⑤ 罗布存德著、井上哲次郎订增.『英華字典』藤本次右卫门,1884. 684. 该字典由(日本)ゆまに書房1995年翻刻。马礼逊的《华英字典》对此后的中英语词典编撰影响深远。斯维尔士威廉士著、卫三畏检定、1844年在澳门出版的《英华字汇》基本上延续《华英字典》的释义,将“Novel”译为“小说”, "Art”释义为“艺;百艺”, "Literaty”径直释义为“儒教”④,而没有收录“Literature" ,也没有收录“fiction" 、 "romance" 。这一情况在罗布存德著《英华字典》中才有所改变。该词典不仅增加词条“Fiction”和“Romance" ,而且和小说相关的一些词的释义也发生了微妙变化,如“Art”释义为“手艺、技艺、艺业、事业、法术、技术、伎俩、工艺、艺”。这与传统的意义大致相同,但在释义的最后有这样的例句: "literary exercises文艺”. "Literature”释义为“文,文学,文字,文章”,依然主要指传统的“词章”之义,而非现代概念的“语言艺术”之义。⑤总体上看,这些变化还不足以改变文化系统,“小说”依然处于中国传统文化系统的边缘位置。 二 日本的第一部和英辞典《和英语林集成》①出版于1867年,由美国人赫本编写。与“小说”相关词汇的释义如下: Kusazōshi, クサザウシ,草双紙,n, story books for children, the name of a kind of light, fictitious literature, a novel. ② MonoK-gatari, モノガタリ,物語,n, History, storynarraition. ③ Shō-setsz, セウセツ,小説,n, A story book, novel, fiction. ④ 日本的散文叙事文学有着悠久的历史,早期被称为“物语”,内容以历史、传说为主。进入近世之后随着印刷术的发展,散文叙事文学开始作为商品大量印刷,读者层从少数特权阶层扩大到一般町民。读者层的扩大和作品的商品性质,对创作的形式和内容产生影响,在文体上采用假名俗语,且插入大量图画增加阅读兴趣,在内容上也多以同时代人为主人公。17世纪末出现的“假名草子”、“浮世草子”和“草双纸”等就属于这类作品。其中“草双纸”以妇女孩童为对象,是绘画书,因此赫本将其看作一种“novel" ,同时认为是“儿童故事书的名字,是一种轻松、虚构的文学”,且在第二版又增加“Paper covered books;a pamphlet”的释义,应该说大致不错。⑤但日本最有代表性的散文叙事文学形式之一的“物语”在这里却没有被看作“novel" ,而被划分为“历史、故事叙述”. ① J.C.ヘボン著『和英語林集成』于1867年初版(日本横浜梓行,上海American Presbyterian Press印刷), 1872年再版(同上), 1886年三版(丸善商社書店)。这三版由飛田良文、李漢燮編集『和英語林集成:初版·再版·三版対照総索引』三巻于2000~2001年出版(NC1AD倉:港の人)。本文引用全部据此。 ② 飛田良文、李漢燮編集.『和英語林集成:初版·再版·三版対照総索引』第一巻. NC1AD倉:港の人,2000~2001. 643. ③ 飛田良文、李漢燮編集.『和英語林集成:初版·再版·三版対照総索引』第二巻. 87. ④ 飛田良文、李漢燮編集.『和英語林集成:初版·再版·三版対照総索引』第二巻. 418. ⑤ 没有收入词条“假名草子”和“浮世草子”,恐怕是因为这两种类型的作品在江户晚期已经消失,而“草双纸”依然受到大众的喜爱。与“novel, fiction”直接形成译语关系的是“小説(セウセツ) " 。这样的释义固然不排除参考先期出版的几种汉英·英汉词典的可能性,但更与汉语词“小说”在日本文化系统中的特殊位置有关。18世纪中叶,日本汉学家因儒学研究需要,作为学习汉语的教材引入中国白话小说。但不曾料到,白话小说却由此在知识分子之间流行开来。18世纪后半期出现大量的翻案小说,即故事情节模仿中国白话小说,但故事地点改成日本,人物名字也换成日本人。1786年,都贺庭钟将这类翻案小说命名为“国字小说”①。所谓“国字”即在文体上混入日语假名俗语。但值得注意的是,都贺没有把“小说”注音为汉字音读的“shyousetu" ,而是训读为“yomihon" . "yomihon”的日汉字本应是“読本”。在此,“小说”的日语汉字与读音的分离,表明该词包含了中国小说传统和日本小说传统的双重涵义。近世日本散文叙事文学以内容和形式不同分别有洒落本、滑稽本、合卷、人情本等称呼,被统称“戏作”. “小说”一词虽开始主要指中国白话小说的翻案,但渐渐地指称整个“戏作”。大概由于“小说”有指称散文叙事文学的上位词的功能,所以《和英语林集成》的编者采用该词与“novel, fiction”对应翻译。 随着白话小说的传入,中国的传统小说观也对日本近世小说观产生影响,其主要表现在重视小说的补史、证史和参史之功能、劝善惩恶的社会功能和讲究故事情节变幻的娱乐性。②尤其是对小说社会功能的重视影响深远,也反映在本居宣长的“物语观”中。他说: “如果把物哀之义推而广之,那么是与修身齐家治国之道相通的。" ③近世晚期,读本作家曲亭马琴更是自觉地承担起劝善惩恶的社会责任,把故事情节变幻莫测的娱乐性也发挥到极致。 ① 都賀庭鐘.「繁野話」「序」, 『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80』. 東京: 岩波書店,1992. ② 中村幸彦.「読本初期の小説観」『中村幸彦著述集』第一巻. 東京: 中央公論社,1982. 225~247. ③ 原文是「物のあはれをしるといふことをおしひろめなば、身ををさめ、家をも国をも治むべき道にも、わたりぬべきなり」(本居宣長『源氏物語玉の小櫛』二の巻,转引自相良亨編『日本思想史入門』. 東京: ペリカン社,1984. 298) 。只是本居的治国策略并不是要从中国的圣贤中寻找,而是从日本人的内心中寻找。在日本近世,不仅是“小说”,与此相关联的汉语词“文学”也受到中国的影响。其含义主要是“学问”,尤其指称“儒学”. 《和英语林集成》第一版将“Bun-gaku, ブンガク, 文学”释义为“Learning to read, pursuing literary studies, especially the Chinese classics" ①,可谓是对这一文学观的如实把握。以儒学为核心的文学观没有把“小说”纳入其范围之内。作为这一文学观的延伸,该辞典的第一版也就自然没有收入“艺术”、“美术”等词条。②总体上看,《和英语林集成》与同一时期中国编撰的《英华字典》(罗布存德著)相同,虽然将“novel" 、 "fiction”与“小说”对译,但还是将“小说”置于文化系统的边缘位置。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小说”处于近世日本文化系统的边缘位置,但中国白话小说的文体在日本却并不低下,出现了一种文化错位现象。白话小说文体在中国是俗语,为一般文人所不屑,被排斥在《四库全书》之外,但在日语语境中却不然。由于白话俗语的书写全是汉字,相对于日本同时代的“草子”假名俗语文学在文体上显得更为雅驯和硬朗。白话文体其实只有具备相当汉学功底的知识分子才能阅读,而并非一般大众所能理解。因此白话小说对于当时的日本知识分子并不完全意味着低俗的文体。虽然他们也知道“水浒传乃通俗之书”,但阅读汉文《水浒传》既是乐趣,也是风雅。③在近世,翻案小说的创作便是从儒学研究家开始的,近代以后不仅小说改良主将坪内逍遥曾迷醉于曲亭马琴等人的读本,许多政治家也嗜好阅读,并以此种文体创作政治小说。可以说正是这种文化错位,才使日本能够先于中国从白话小说获取形成“小说”现代概念的文学资源。④ ① 飛田良文、李漢燮編集.『和英語林集成:初版·再版·三版対照総索引』. 第一巻. NC1AD倉:港の人,2000~2001. 91. ② 在该词典的再版中增加了“Art”的一个释义“艺术”;在三版(1886)中“Fine Art”释义为“美术”. ③ 中村幸彦.「読本の読者」. 载『文学』. 1958年5月. 74~76. ④ 小森阳一.「近世小説から近代小説へ」 (『岩波講座日本文学史第11巻』. 東京:岩波書店. 1996)和山田俊治「『小説の』十九世紀」 (『文学』. 2009年11. 12月号)都曾详细探讨日本的“小说”概念如何从近世过渡到近代的问题,但均没有涉及文体的错位问题。三 《和英语林集成》出版的第二年,1868年日本发生明治维新,开始大量引入西洋文物制度。“小说”向文学中心位置的移动虽然最终要等到1886年坪内逍遥《小说神髓》的出版,但是在此之前传统文化系统已经发生变动,不仅涌现大量新词,也出现许多新的文化现象。以“小说”相关的词语而言,最值得关注的是汉语新词“美术”的出现和汉语古词“文学”的语义变化。 “美术”是“Art”的译词,现在一般译为“艺术”. 1872年西周在《美妙学说》中使用 “美术” (hin art)一词,并介绍说: “在西洋现在的美术中包括绘画学、雕像术、雕刻术、工匠术,也包括诗歌、散文、音乐,在中国书法也属此类,符合美妙学原理的还有舞乐演剧。" ① "Art”原本侧重技艺,从以上介绍看西周多使用 “术”,还留有传统概念的余韵。但值得注意的是,西周将“美术”放在“美妙学”中论述。“美妙学”即“美学”,是近代开创的专门研究感性世界的学问,将此前分属于不同领域,且附属于其他实用目的的绘画、音乐、戏剧、诗歌和散文纳入其范围之内作为研究对象。因此西周在此引入“美妙学”这一概念,实际上引入一种新的文化分类系统,将在传统文化系统中处于核心位置的诗歌和其他处于边缘位置的雕刻等归为一类,具有改变传统文化系统的革命性意义。 当时旅日美国学者费诺罗萨在演讲《美术真说》中进一步阐说美术的社会功能: 世界的开化是人类力量显现的结果。人类力量的显现有两种,甲为实用,乙为装饰。实用主要以人生必需器用为目的,装饰称为美术,因此美术以装饰为主脑,不以实用为目的。娱乐心目、涵养品格难道不是人类社会的一个重要方面吗?总之,两者皆是社会不可缺少的。② ① 西周.「美妙学説」.『明治文学全集79 明治芸術·文学論集』. 東京:筑摩書房,1975. 3. ② フェノロサ.「美術真説」.『明治文学全集79 明治芸術·文学論集』.1975. 37. 费诺罗萨将美术看做构成文明开化的两个重要组成部分之一,是一个独立的领域。这段话原封不动地被逍遥引用到《小说神髓》的开首,作为展开小说论的理论基础。逍遥进而说: “美术本来不是实用的技术,而是娱人心目,进入神妙境地才是其目的。进入神妙境地,观者自己感动,忘记贪吝的欲望,脱却刻薄之情,享受高尚的妙想,但这是自然的影响,不是美术的‘目的’,是偶然的结果,很难说本来的主旨。" ①当他顺着费诺罗萨的思路做出这样的阐释时,传统小说观的史学附庸说和劝善惩恶的社会功能就自然遭到否定。对小说作为艺术的独立地位的肯定,无疑是逍遥赋予“小说”现代概念的重要贡献之一。 0 ① 坪内逍遥.「小説神髄」.『日本近代文学大系3 坪内逍遥集』. 東京:角川書店,1974, 44. ② 亀井秀雄.『「小説論」--「小説神髄」と近代』.東京:岩波書店,1999. 15~52. ③ 井上哲次郎.「新体詩抄序」.『日本近代文学大系52 明治大正訳詩集』.東京:角川書店,1971. 60. ④ 坪内逍遥.「小説神髄」.『日本近代文学大系3 坪内逍遥集』, 1974. 46~48. 然而,无论是西周还是费诺罗萨的“美术”概念其实都没有包括“小说”。逍遥的贡献不仅是将小说划入美术的范畴之内,而且主张小说是最大美术。在欧美也几乎是在同一时期才开始将小说看做艺术的。②当然,逍遥的贡献并非完全是他个人的创造发明,当时文学界已经出现这方面的新动向。首先是日本国内的新体诗改良运动。1882年出版的《新体诗抄》批判了传统文学中占据核心地位的和歌,提倡叙事诗。井上哲次郎在《新体诗抄序》中说: “学泰西之诗,其短者虽似我短歌,而其长者至几十卷,非我长歌之所能企及也。且夫泰西之诗,随世而变。故今之诗,用今之语,周到精致,使人玩读不倦。于是乎又曰,古之和歌,不足取也,何不作新体之诗乎。" ③对新体诗改良运动,逍遥也极为赞成: “我国的短歌、长歌之类与泰西的诗(poetry)相比较非常单纯”, “是未开化社会的诗歌,决不是文化的发达的现在社会的诗歌。”并进而主张: “夫小说乃无韵之诗,无字数限定之歌。”正是在能够细致描绘人情社会这一点上,他认为小说超越其他美术形式,“最终凌驾传奇、戏剧成为文坛上最大美术”. ④ 其次,欧美的修辞学书籍以及小说研究也对逍遥产生影响。明治初年不仅出版了大量的西洋小说译著,也翻译了一些英语修辞书籍,其中有论及小说的章节。逍遥写作《小说神髓》时所参考的《修辞及华文》一书从进化论的角度论述文学形式之间的更替关系,认为小说是由“太古吟唱史诗”演变而来的,是最新的叙事文学的形式;并认为小说本身也有一个演变过程,“从中古的小说转移到近代的人情故事”. ①这两个观点均被吸收进逍遥的《小说神髓》之中。 ① 菊池大麓.「修辞及華文」.『明治文学全集79 明治芸術·文学論集』. 東京:筑摩書房,1975. 30, 31. ② 参看柳田泉『「小説神髄」研究』(日本図書センター, 1987) 、亀井秀雄『「小説」論: 「小説神髄」と近代』(岩波書店,1999) . ③ 坪内逍遥.「小説神髄」.『日本近代文学大系3 坪内逍遥集』. 東京:角川書店,1974. 55~67. 当然,最为根本的影响还是《不列颠百科全书》(第八版)中关于“罗曼司和当代小说”的词条。《小说神髓》中“小说的变迁”一节的主要内容是根据该词条改写的,并更为强化了原词条中的进化论观点。②虽然两者都认为罗曼司的趣味是奇异题材,但《小说神髓》的贬抑态度更为明显: “罗曼司的兴趣在于以荒唐无稽之事为题材,以奇怪百出为篇,全然不顾寻常世界中的道理相矛盾。”因此,逍遥认为: “文化进一步进化,人们渐渐地对罗曼司的荒唐无稽厌倦,罗曼司也随之衰退,于是兴起了真正的物语(novel) . ”并得出结论说,这是优胜劣汰,自然淘汰所然,是不可抗拒的趋势。③这样,逍遥就根据由“美术”带来的新的文化分类系统以及进化论的美术发展史观,最终提出了小说(novel)是最大美术的主张。 逍遥的这一主张是在“美术”等新概念的影响下提出的,但一经提出又有力推进了“文学”概念的演变。如前所述,日语的“文学”一词源于中国,近世形成以儒学为核心的正统“文学观”,外延包括汉诗文、和歌、和文。“文学”从“学问”一变为“以语言文字为表现媒介的艺术”(即诗歌、小说、戏剧等)是近代受英语“literature”的影响。英语的“literature”与日语的“文学”在“以语言文字为表现媒介的艺术”的词义上的互译关系,大约在1885年开始形成,至1889年左右基本固定下来。而1885年开始形成互译关系的一个重要原因,正是在于逍遥所推进的小说改良,即“小说”在美术系统中地位的上移促使“文学”语义的改变。①当然,“文学”语义的变化又反过来进一步巩固了小说的地位,1890年出版的第一本《日本文学史》(三上参次等编)中小说已然成为不可忽视的内容,1896年出版的《明治文学史》(大和田建树编)中小说更是成为近代文学的主要内容。 四 然而,逍遥也并非一味地否定小说的社会功能。他说,尽管创作并不以获得实际利益为直接目的,但小说让人娱乐、给人美妙的感觉、让人感动,潜移默化之中,在结果上还是会产生间接的裨益。这种裨益是以受到美的感动为前提而自然生发的,不应被排斥。由此提出四条“小说的裨益”,即提高人的品格,劝奖惩戒,正史的补遗,文学的师表。这四条无一不是传统小说观的流露。 逍遥说,小说提供给人们的娱乐并不是肉欲的享乐,而是愉悦“文心”。所谓“文心”,即美妙的情绪。逍遥强调愉悦“文心”与他的写实主张密切相关。逍遥主张现代小说应该描写人情: “小说的主脑是人情,世态风俗次之。何谓人情?曰: 人情即人的情欲,所谓百八烦恼是也。夫人是情欲的动物,无论什么样的圣贤,少有没有情欲的。" ②承认人人皆有情欲,表明逍遥对人的认识突破了传统的观念。但他并不认为情欲可以任性发泄,而应该“用道理的力量或良心的力量抑制情欲”,并指出这是“贤者与小人的不同,善人与恶人的不同”的区别所在。因此他认为小说描写人的情欲不是最终目的,而是“借助美术诉诸人的文心唤起美妙的感觉,渐渐地排斥低劣的情绪”. ③ ① 参看鈴木貞美.『日本の「文学」概念』. 作品社,1998. ② 坪内逍遥.「小説神髄」.『日本近代文学大系3 坪内逍遥集』. 東京:角川書店,1974. 68. ③ 坪内逍遥.「小説神髄」.『日本近代文学大系3 坪内逍遥集』. 85. “裨益”中的“补遗正史”也与他的主张写人情有关联。逍遥说,人这种动物有表现在外部的行为和深藏于内部的思想两种现象。内外两种现象驳杂,但各自不同,因此世上才有写外部行为的历史传记和写内部思想的小说。他认为,历史传记很少涉及内部思想的描写,而小说则细致生动地描写内部思想,即贤人君子、男女老幼心中的善恶正邪、人情纠葛。①逍遥通过写人情与否,区分了历史与小说的不同,强调两者的对等关系。即在他这里补遗正史的小说具有与历史的不同功能,并不是附庸于历史的传统小说观。因此他说,小说“补充正史遗漏的事迹,精细地描写正史中没有详细描写的当时的风俗、习惯等,构成一部风俗史”. ②但另一方面也要看到,逍遥尽管区分小说与历史的不同,但又反复强调这种不同可以补史,企图借助历史在文化系统中的正统地位提高小说的文化地位。由此可以看出《小说神髓》在建构现代小说概念时既引入了西洋的美学概念,也对传统小说观进行了一些改造性的利用。在以往的研究中往往忽略后者,因此也就看不到传统小说观在“小说”的现代概念建构过程中所发挥的独特作用。 ① 坪内逍遥.「小説神髄」.『日本近代文学大系3 坪内逍遥集』. 70. ② 坪内逍遥.「小説神髄」.『日本近代文学大系3 坪内逍遥集』. 91~92. ③ 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 《清议报》第一册,引自《中国近代期刊汇刊 清议报》第一册,54页,北京,中华书局,1991. 就日本当时的小说创作而言,最为风行的是政治小说。政治小说诞生于19世纪80年代的自由民权运动和西洋小说翻译风潮之中。各政党派别出于政治斗争的需要,纷纷借用小说的形式宣传政治主张。初始主要是编译欧洲资产阶级革命题材的一些作品,随后也创作政治小说,其中以《经国美谈》和《佳人奇遇》最为出色。政治小说由于存在浓厚的功利主义色彩,在日本文学史上被当作《小说神髓》的对立面历来受到否定。但对中国“小说界革命”产生直接影响的却是政治小说。 戊戌政变失败后逃亡日本的梁启超提倡译印政治小说,当然首先是看中其突出的政治宣传功能,他称: “彼美、英、德、法、奥、意、日本各国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 ③但不可忽略的是,政治小说所采用的写作方法也是让梁更易于接受的重要原因。日本的政治小说其实是一种“历史小说”,一般假借一段史实或某个政治人物的生平活动来展开其政治主张。梁翻译的第一部政治小说《佳人奇遇》就是巧妙地将作者柴四郎自身的政治抱负、个人经历和日本以及其他国家的近代史融合为一体的历史小说。《经国美谈》的作者矢野龙溪在“序言”中则明确宣称该小说取材于古希腊的一段史实: 本书是从各种书中把希腊正史中著名的实事编译结构而成的,整体结构全部是正史。因此本篇的正史大要放在卷末让读者知道本书绝非虚构。① ① 矢野竜渓.「斎武経国美談自序」.『明治文学全集15 矢野竜渓集』. 東京:筑摩書房,1970. 4. ② 矢野竜渓.「経国美談」「注」.『明治文学全集15 矢野竜渓集』. 10. ③ 矢野竜渓.「経国美談」「凡例」. 『明治文学全集15 矢野竜渓集』. 4. ④ 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第4回,载《新小说》第3号,91页,1902. 作者不仅宣称以写正史的严肃态度来创作小说,且在书中不时注明某一段描写的出典,如第一回结尾处特意括号注明“以上诸名士的功绩及姓名等据慈氏俱氏的希腊史”②,以表明有史可据,绝非妄言。类似的注释仅第一回就有三处之多,如同学术著作一般。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小说中没有虚构成分。如此繁琐地加注的目的主要还是为了提高小说内容的可信度,是一种修辞策略,以便“让读者阅读小说,得到愉悦的同时,也获得读正史的功能,表明本书全部依据正史,与正史中的事实完全符合”. ③因为如果读者把这类小说当作一般的野史阅读,必然会消解其中的政治主张,从而无法让政治小说发挥出应有的宣传功能。显然,这种以写史的态度来创作小说的方法引起了梁启超的共鸣。他在《新中国未来记》中也采用这种修辞手法,小说中不时加注称: “著者案: 以上所记各近事,皆从日本各报纸中搜来,无一字杜撰,读者鉴之。" ④ 当然,日本的政治小说不完全是传统小说的翻版,本身是在翻译风潮中诞生的,自然也吸收了很多西方近代小说的手法。譬如《佳人奇遇》的文体虽然是浓厚的“汉文调”,但却没有按照传统的白话翻案小说格式采用对仗工整的对偶句做题目,且小说一开首就描写人物的言行: “东海散士一日登费府独立阁,仰观自由之破钟,俯读独立之遗文。" ①《经国美谈》的题目虽然使用了对偶句,但小说是从风景描写开始的: “斜阳倾斜西岭,今日的课程结束众多儿童回去后,还留下16岁至14岁的儿童7、8名。" ②从描写人物言行和风景开始讲述故事是传统小说中所没有的手法,显然借鉴于西洋小说。 政治小说在小说观上也并非一味守旧,呈现出比较复杂的风貌。从这两部小说的许多序言和批语看,既对小说的经世救国的功用抱有很大希望,但也有相反的议论。《经国美谈》的序言说: ① 東海散士.「佳人之奇遇」.『明治文学全集6 政治小説(二)』. 東京:筑摩書房,1967. 4. ② 矢野竜渓.「経国美談」.『明治文学全集15 矢野竜渓集』. 6. ③ 矢野竜渓.「斎武経国美談自序」.『明治文学全集15 矢野竜渓集』. 4. 世人动辄说稗史小说亦能有利于世道,乃言过其实。阐说真理正道世间自有其书,哪里需要借用稗史小说?创作自己不易遭遇的另一番天地,让开卷的人游历苦乐梦境,这才是稗史小说的本色。因此稗史小说和世上的音乐书画等各种美术一样,不过是一般的游戏工具。③ 这显然是对传统小说观中的功利主义的否定,强调小说是“另一番天地”,具有独特的娱乐性质。这样的看法其实与《小说神髓》的主张相去并非太远。作者矢野龙溪之所以能如此断然否定小说的功利主义,恐怕与文中所提的“美术”一词有关。如前所述,“美术”一词在1882年费诺罗萨的演讲《美术真说》中被赋予新的涵义,成为构建文明开化的两大领域之一,为文化系统的现代转型打下重要的理论基础。《经国美谈》的这篇序言写于1883年,可以认定受到了影响。当然,这篇序言没有像《小说神髓》那样系统地展开理论探究,且表现出某种犹疑的态度,如还是将小说称为“游戏工具”。但无论如何从中可以看到某种新小说观的萌芽。 《佳人奇遇》卷五的“序”也值得关注。虽然是为政治小说写的序言,但是其立论并不局限于政治小说,而是从小说的一般性质展开论述。首先区别了历史与小说的不同,指出: “历史家记录人类社会。但是记叙实事偶尔以文字润色。因此古今大家很少能让读者回溯过去感受当时当地的感情。小说家与此不同,根据作者的想象写人物和社会趋势,人物心理和动作跃然纸上,行笔自由驰骋,能让读者经历当时的情感,本与历史家在意趣上大不相同。" 在传统的小说观中小说是附庸于历史的,本身没有价值,但该序言却指出小说在生动地描写人物的心理和行为上与历史有不同的意义。其次,主张小说应该描写世态人情。他说,政治是世态人情的一个组成部分,不应该加以排斥,但露骨的政治主义却是不能被允许的。“如果有人尽以政谈为职业不做其它职业的国家,不能说是人文极度发达的社会。因此,以政谈为社会大事,不知其它的论调不足为论。以此为主不顾其它的小说,很难说是尽善尽美。" ① ① 芳晖园主人.『佳人之奇遇』卷五“序”.『明治文学全集6 政治小説(二)』. 東京:筑摩書房,1967. 45. 作者对友人的《佳人奇遇》的小说虽然出于义务大加褒扬,但同时保持了距离:“趣味新奇,与我国传统小说不同,且散士是要包罗人世万物现象执笔的呢,还是偶然抒发感想成篇的呢,不读完全书不得而知。" 从这些序言和评语可以看出,《佳人奇遇》和《经国美谈》的小说观与《小说神髓》也有相通之处,并不完全处于对立。尤其《佳人奇遇》成书时间长,一些观点可以看成是在与《小说神髓》的对话中形成的。这两部作品之所以没有像大多数政治小说那样沦为简单的宣传工具,恐怕与这种小说观有很大关系。 这些序言和评语在中文译本中虽然没有被翻译,但梁启超无疑看过,这也使得他对小说的认识能够超越“政治小说”的狭小范围。尽管梁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强调“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毫不掩饰其政治功利目的。但梁的立论与《译印政治小说序》不同,不再限于政治小说,而是议论一般小说的性质。他从人性的角度探讨小说受欢迎的原因。他认为小说受欢迎有两大原因: 其一,“凡人之性,常非能以现境界而自满足者也”。人的躯体因受时空限制,所能亲身经历的事情是非常有限的,因此常常希望间接地经历“身外之身,世界外之世界”,而“小说者,常导人游于他境界,而变换其常触常受之空气者也”,满足了人的这种希望。其二,“人之恒情,于其所怀抱之想象,所经阅之境界,往往有行之不知、习矣不察者”,因此当别人能够将这些体验“和盘托出,彻底而发露之”,必然会拍案叫绝。小说内容倾向于前者是“理想派小说”(现在一般是浪漫主义小说),倾向于后者则是“写实派小说”。需要留意的是,他并不是在政治宣传的功能上,而是在所有文类中最能细腻深刻地表现这两种人性上,才主张“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也”①。可以说,正因为有了对小说的这种认识,梁才能创办出中国第一份专门发表小说的杂志《新小说》,并积极推进“小说界革命”. ① 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载《新小说》第1号,1902年,1~8页。 五 创办《新小说》杂志是梁对小说认识深化的结果。梁提倡译印政治小说,通过在《清议报》上专门开设 “政治小说”的固定栏目,提高了小说的社会地位,但“政治”两字也限定了小说的范围和内涵。到了《新民丛报》时期,梁启超改成“小说”栏目,其介绍的内容虽然依旧侧重政治小说,如《劫灰梦传奇》、《新罗马传奇》、《血海花传奇》、《殖民伟绩》,但也有《十五小豪杰》、《外交家之狼狈》、《窃皇案》、《美人手》等其他类型的小说。由“政治小说”栏目到“小说”栏目的改变表明梁加深了对小说的理解。应该说《新小说》杂志就是在《新民丛报》“小说”栏目内容扩大的延长线上诞生的。 梁启超对小说认识的加深,既与他所介绍的政治小说中所包含的新小说观有关,也与他《新民丛报》时期的“新民说”密切相连。梁在《新民说》中说,国家是由民众构成的,“未有其民愚陋怯弱涣散混浊,而国犹能立者”。又说: “凡一国之能立于世界,必有其国民独具之特质。上自道德、法律,下至风俗、习惯、文学、美术,皆有一种独立之精神。”在此梁将文学、美术与法律、道德并列,看做是独立的领域,并不必然从属于其他领域。他希望纠正当时流行、其实也是他自己曾经奉行过的“西学中体”的观念,指出: “今论者于政治、学术、技艺,皆莫不知取长以补我短矣;而不知民德、民智、民力,实为政治、学术、技艺之大原。不取于此而取于彼,弃其本而摹其末,是何异见他树之蓊鬱,而欲移其枝以接我槁干?" ①他不再像《清议报》时期那样急于通过政治改革来改变中国社会,而是希望通过长期的启蒙运动塑造新的国民从而改变中国社会。这种思想反映在《新民丛报》的栏目编排上可以清楚看出西式学术体系的引入。《新民丛报》共设二十五个栏目,有的栏目名称较为笼统如“论说”、“学说”和“学术”等,“论说”一般由梁本人执笔,《新民说》就连载于该栏目;大多数栏目其实是现代社会人文学科的名称,如“地理”、“历史”、“政治”、“法律”等;再有就是文艺类,如“小说”、“文苑”等。②在这些栏目中,只有“论说”和“小说”栏目每期都有,足以见出梁对“小说”栏目的重视。“小说”栏目在《新民丛报》中具有双重意义,一方面依然肩负着启蒙的政治使命,另一方面小说本身也是他所认定的文明开化的重要事业之一。 ① 梁启超:《新民说》,载《新民丛报》第1号,1902年,1, 8, 9页。 ② 当然,西式学术体系的引入并不始于《清议报》和《新民丛报》. 《知新报》 (1897, 2)澳门出版,何廷光,维新派的重要刊物之一。农事:开垦种茶,萝卜之利;工事:救火新器,铁路奇创;商事:船务英优;矿事:矿师失望。《经世报》 (1897, 7)杭州出版,章炳麟等主编。学政;农政;工政;商政;交涉;本馆论说:平等论(章,第二册). 《东亚报》 (1898, 6)神户出版,撰述南海康同文等。论说;宗教:孔子创造天地论;政治:论英人巧结中国(译日人报);法律:国际公法总论;商务:日人论厦门以广商务(译日人报);艺学:新发明潜水艇,考察鸟兽年龄。 ③ 《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载《新民丛报》第14号,1902年。《新小说》的栏目设置可以看出梁启超对小说的理论思考和改革布局。首先需要关注的是“论说”和“小说丛话”栏目。“论说”栏目设立的初衷是为了开创中国小说的新境界,“论文学上小说之价值,社会上小说之势力,东西各国小说学进化之历史及小说家之功德,中国小说界革命之必要及其方法等”理论问题。③该栏目发表了梁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楚卿《论文学上小说之位置》和松岑《论写情小说于新社会之关系》。这些文章与传统的小说点评不同,是独立的单篇论文,尽管还显粗糙,但由此开启了文艺批评的新体裁。①“小说丛话”栏目是一个讨论小说的自由论坛。论题不受限制,涉及传统小说的评价、现代小说的创作方法和文体等题目。如有关文体,梁说“文学之进化有一大关键,即由古语之文学,变为俗语之文学是也”②;有关写实的问题,“小说之妙,在取寻常社会上习闻习见、人人能解之事理,淋漓摹写之,而挑逗默化之,故必读者入其境愈深,然后其受感刺也愈剧”③。再如有关传统小说的评价, "《金瓶梅》一书,作者抱无穷冤抑,无限深痛,而又处黑暗之时代,无可与言,无从发泄,不得已藉小说以鸣之”④。这些议论虽然大都点到为止,没有深入展开议论,但是推进了对小说的认识。其中许多观点被后世学者继承和发扬光大。 ① 王燕:《晚清小说期刊史论》, 203页,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 ② 饮冰:《小说丛话》,载《新小说》第7号,1903年,166页。 ③ 蜕广:《小说丛话》,载《新小说》第7号,1903年,168页。 ④ 平子:《小说丛话》,载《新小说》第8号,1903年,169页。 ⑤ 觉我在《余之小说观》 (《小说林》第9期, 5页)中说:“举一端以概之,恒有失之疏略者。余于是见有以言情、侦探、冒险,名其一小说者矣,有以历史、科学、军事、地理,名其一小说者矣;及观其内容,窃恐此数者,尚不足以概之也。" 其次是小说栏目的设置。梁说中国传统小说的内容不出英雄、男女和神怪三大类。但《新小说》的内容显然突破了这三大类,栏目包括历史小说、政治小说、哲理小说、军事小说、冒险小说、侦探小说、写情小说、语怪小说、剳记体小说、传奇体小说、世界名人逸事、新乐府、粤讴及广东戏本。按照题材或体裁划分小说类别是借鉴日本明治时期的划分方法,不一定科学⑤,但这种划分对于开拓小说创作的新题材无疑具有推动作用。因为某个栏目的设置其实就是对这类题材创作或翻译的提倡。这些栏目的内容首先与梁推动的“新民”运动有关。除“以吐露其所怀抱之政治思想”的政治小说和历史小说外,“专借小说以发明哲学及格致学”的哲理小说,“专以养成国民尚武精神为主”的军事小说,“以激励国民远游冒险精神为主”的冒险小说等都具有很浓厚的启蒙色彩。但也有其他类型,如侦探小说就是“其奇情怪思,往往出人意表”,以趣味为主。关于写情小说,梁此前一直持批判态度,认为是“诲淫”。但在《新小说》中梁的看法有所变化,说: “情之为物,固天地间一要素矣。" ①因此专门设“写情小说”栏目。 就扩大小说创作题材而言,恐怕任何文章都不如《新小说》的栏目设置影响如此广泛。这些栏目不仅吸引许多投稿,同时还成为许多新创刊的杂志栏目设置的模仿对象。《小说林》的栏目设置有历史小说、地理小说、科学小说、军事小说、侦探小说、言情小说、国民小说、家庭小说、社会小说、冒险小说、神怪小说、滑稽小说。《月月小说》的栏目设置有历史小说、哲理小说、理想小说、社会小说、侦探小说、侠情小说、国民小说、写情小说、滑稽小说、军事小说、传奇小说。晚清的小说创作繁荣,不仅在数量,在题材内容上也是丰富多彩的。 ① 《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载《新民丛报》14号,1902年。 ② 孙毓修在《英国十七世纪间之小说家》(载《小说月报》第4卷第2号,1913年,9~10页。)中辨析说:“英文Story一字,为纪事书之总称,不徒概说部也。其事则乌有,其文则甚长者,谓之Novel,如《红楼梦》一类之书是矣。(略)盖Novel者,出乎人之意外,又入乎人之意中者也。" 梁的新小说观来自日本,由于直接取自汉语词“小说”,没有像逍遥那样细细地区别“novel”与“romance”的不同。逍遥从进化论的角度提倡小说(Novel) ,主张写实,排斥罗曼斯(Romance)的荒唐无稽。但梁的关注点除主题的政治性外,主要在形式的趣味性。因此模糊地使用“小说”一词,既大量吸收国外的新题材,也保留了传统小说的多种体裁。梁离开《新小说》后,小说的政治性减弱,趣味性增加。这种趣味性既有新知识,但很大程度上主要是故事的趣味性。《新小说》停办后,同一投资方创办《月月小说》 (1906年11月),取英文名为THE ALL-STORY MONTHLY,恐怕也是由这种故事趣味性的传统小说观而来的。清末民初另一个著名杂志《小说月报》于1911年取的英文名也是The Story Magazine。也就是说清末民初“小说”与英语单词对应最多的是“Story" 。以至于有人不得不专门出来辨析说“Story”并不完全与“说部”相等②,但杂志刊登的小说主要还是偏向于Story性质,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小说形式的探索。 《新小说》的另一个重要意义是促进了“文学”一词向现代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