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农民 我是爱看新闻的,有时候还会看着看着就动起气来,那次是在喝一杯茶,杯里已经没多少水了,是屏幕里的新闻实在是太让人生气了,一时也忘了那是屏幕,只把水朝屏上一泼,这行为着实把自己给吓了一跳。但这依然不减我看新闻的兴趣,有一次看新闻,有一条是,南方的某乡民居然在楼顶上种起水稻来,这简直是浪漫,照片的楼顶上是金灿灿的稻谷,由这乡民的稻谷,我便想起我自己的阳台。我现在住楼房的最高层,所以我的露天阳台一共有两个,南边的一个再加上北边的一个,两个阳台相加差不多有三分地吧,这是我的一个有乡下生活经验的朋友所说,关于一亩地有多大,一分地又有多大,我是一点概念都没有。只说我的阳台,一般的情况是,我南边的那个阳台用来养花,北边的阳台上因为还有两间坡顶的储藏室,杂物都可以收纳到这两间储藏室里,所以北边的阳台也用来养花了。我的爱人把南边的阳台叫“南花园”,北边的那个叫“北花园”,这让我想起陶渊明的“南陇复北陇”,或者是他的“日晚荷锄归”。我的阳台虽有南北之分,我却不会荷锄,更多的时候我会端一杯清茶坐在南边阳台的玻璃小屋里看书,把竹帘放下来,人在帆布躺椅上躺着。前不久,我看了一本黑塞的《园圃之乐》。看了之后,我不禁问自己,阳台可以是“园圃”吗?虽然也开了不少花在上边,我比较喜欢那些碎叨叨的小花,比如那种黄色的雏菊,还有“晚饭花”,其实这种花早上也开,也可以叫“早饭花”,只要太阳一落,或太阳还没出来它就会开花,这儿有像俗名叫“勤娘子”的“牵牛花”,只要一晒到太阳它便不肯开了。我的阳台上还有薄荷,好几盆,薄荷的花也碎叨叨的,颜色是雪青色的,是乡间的那种好看。而这些花之中,最有用的是薄荷,薄荷炒鸡蛋挺好吃,下面条时也可以把薄荷的叶子直接放在面汤里,或泡茶喝。到了冬天,干掉的薄荷照样可以切碎用来泡茶。因为这薄荷,我一直在想再种些可以吃的植物。这里还要补充说一句的是,南方的朋友告诉我薄荷还可以用来做豆腐,我一直想着做做,但豆腐一买回来,还没等我做,不是让家人给拌了小葱,就是做了别的菜。所以,每当我看到蓬蓬勃勃的薄荷就觉得还有一件事没做。 有时候读书累了,放下书想想那条乡民在楼顶上种水稻的新闻,我想自己不如也做一回“阳台农民”,把北边的阳台和南边的阳台都铺上厚厚的泥土,北边种谷或黍,南边种瓜或菜,这样一来,足可以过上自给自足的日子。胡兰成向往的生活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就饮食而言,我们的现世是既不安稳也不静好,人事罔论,连市上的瓜果都暗藏种种杀机。如果在阳台上施肥耕种起来,想必起码可以让人放心地吃一点东西,还可以让蝴蝶和蜜蜂在此飞舞流连。如果执意要做“阳台农民”,就必须要有农具,锄和耙,锹和铲,都要一一置备,还要有搭豆棚茄架的竹竿。到了冬天,还要把它们一一收好准备明年再用,各种家具里,我最喜欢那种小手锄,不大,一尺多长,蹲在那里用来锄杂草很方便。过去的家中曾经有过这样的一把,是父亲用来侍弄花的。 白石老人曾刻一闲章,上边的七个字是“以农器谱传子孙”,如果真要在阳台上耕耕种种,我会考虑请南方的谁堂老弟来刻一方“阳台农民”或“天上耕种”的闲章,倒不失“趣味”二字。 玻璃屋 我南边的露台很大,除了种花种草,有时候还可以一个人在上边一小圈儿一小圈儿地散步,那当然是在夏天的晚上,头上是满天星斗。如果接近秋天,露台上蚊子就多了起来,便不能再散步。我对朋友们说我的散步是在天上,许多人都说这就是浪漫,对我,却实实在在是写实。我南边的露台之阔大确实让人可以当作锻炼身体的地方。因为这个露台的阔大,也因为冬天好让南国的梅花过冬,说到梅花,到了冬季,如果把它们搬到屋里来,它们会早早就开了花。所以我让朋友帮忙请工人在南边的露台上加盖一个玻璃小屋。冬天来的时候好把梅花和石榴放在这玻璃小屋里边,既可以晒到太阳而又不至于把它们冻死,而到了腊月底梅花也能开得很好。关于这个玻璃小屋,原来打算请朋友们坐在里边喝茶,也不能有太多的人,两位最好,四位也可以,虽然有些挤。或者还可以在这小屋里品品沉香,但想归想,实行起来却往往落空,一是朋友来了,好像也不太方便请朋友们即刻上楼就喝起来,到时候还得到楼下去一次次地取开水。品香也只是想想而已,品香比喝茶难,要有懂香而又迷香的朋友才好,而我的朋友里边没几个精于此道。所以这玻璃小屋更多的时候是我一个人待在里边读书。里边是一张蓝布躺椅,一张黄漆小榆木方几,再有就是一个长方的大盆子,里边种的是永远很细的紫竹,方木几上可以放书和茶具,我平时喝茶也只是一个杯,很大个儿的那种玻璃杯,倒一次水能喝好一会儿,不用跑上跑下取开水。这样大的杯以之泡“太平猴魁”恰好。画家杨春华这次从南京来特意送我一具她亲手画的紫砂壶,上边还刻了许多字,这样的壶现在在我也只是用来看看而已,很少用来喝茶。 我在玻璃小屋里读书的时候,如果是楼下来了客人,谈话的声音就会很小,不会影响到我读书,所以说这玻璃小屋是我家里最好的读书所在。读累了,有时候就那么躺在蓝布躺椅上看看玻璃小屋外边的花草。这几年我的眼睛有一点点老花,但画工笔草虫还可以,只是看书的时候要把近视镜摘掉,但要是看远一点的地方,比方说要看一玻璃之隔阳台上的花草,如不戴近视镜,一切就都会朦朦胧胧起来,比如露台上的“晚饭花”,就是一团一团模模糊糊的颜色,像是国画颜料在宣纸上洇开了一样。所以是,看书的时候把眼镜摘了,不看书的时候想看看这个世界就还得再把近视镜戴起来。如在夏天的中午,躺在这个玻璃小屋里还可以吹吹凉风,但要把竹帘放下来。冬天到来的时候,玻璃小屋的玻璃上照例会结满白花花的霜,玻璃上的霜很好看,用周知堂先生的话说就是“满玻璃的山水花草”。冬天太阳好的时候,这玻璃小屋也可以让人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书,一边听着外边虎啸样的北风阵阵刮过。有时候我很想在玻璃屋里安一个小火炉,在上边酽酽煮一壶砖茶,但到时不知请谁来一起喝。 世上的幸福多种多样,能够在洋酒吧一边听钢琴一边轻呷“玛格莉特”是一种幸福,而独自在我这样的玻璃小屋里读读书喝喝茶也是一种幸福,虽然常常是我自己一个人。有时候我的爱人会陪我在玻璃小屋里小坐那么一会儿,她会建议明年在露台上多种一些什么,比如她喜欢蓝色的花朵,我就会在心里想明年不妨就多种些陈从周先生特别主张的“书带草”,“书带草”的花是淡淡的蓝,是从初夏一直开,是一小穗一小穗,不张扬,却很好看。天快冷的时候还会结出一粒一粒紫红色的果实来,大小恰如出家人腕上的菩提子念珠,当然,也很好看。 宽堂老人冯其庸的院子里原来有一间玻璃屋,而且不小,是专门用来养花的,这次去,发现玻璃屋不见了,已经变成了藏书室。在自家的院子里养花养草是不能雇工人来做的,一旦自己做不动,养花的玻璃屋变成藏书的所在也很好。或者是,书多得没地方可放,让花草把地方腾出来给书也不是说不过去。花草里没书,而书里却什么都会有,包括各种花草、各种颜色和各种芬芳。 书三事 昔日上峨眉,过洗象池,至华严顶,外面下着雨,大殿里人本不多,不免在佛前双手合十碎碎念,一时心底的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想祈求我佛保佑的俗事一条一条,毕竟太多,但其中有一条比较明确,就是想请佛保佑自己的双眼,以便能读书至老。读书毕竟要靠眼睛。当然也可以用手去摸摸索索,那是盲文,眼睛好,没人愿意去学。 说到读书,即使是藏书家也有无法到手之书,除了自己所拥有的书籍之外,想读那些自己所不能拥有的就只能借而读之。所以借书而读势必成为读书人与书相亲的办法之一。去年与朋友一起去天一阁,看到不少时下印刷的天一阁的藏书,也都是些常见的书籍。但能在天一阁翻动天一阁的藏书,即使是时下的印刷也别有滋味。对读书人而言,天一阁是书的圣地,到天一阁便仿佛已是朝圣。但更多的人到天一阁,也只是尽游览之兴,看看亭台楼阁,喝喝茶吃吃点心而已。说实话,普天之下有奇趣而令人难忘的园林本不多见,说到园林,不过山石花木楼阁台阶而已。这么说建筑学家也许会不高兴,但一般的游人管什么建筑学方面的事,外出旅游,人们要的是一吃二看。一百个人到了天一阁,又能有几个人想去了解天一阁的藏书? 小时候读书,一本新书到手,第一件事就是要给书包书皮,那种牛皮纸,用手折动的时候发出的响声比数钞票的声音还要亮。这种纸,还可以折小孩儿用的纸钱包,放在口袋里经久不坏,里边也只不过放几毛钱而已,而当时的书也不过几毛钱一本,白面的烧饼也只五分钱一个。没有这种纸,用旧画报包书皮也让人羡慕,好像还更好看一些。包书皮的方法又有多种,但最好的一种是把书的两个角格外多包一层的那种,这也只是小孩子包课本的方法,一个学期读下来,书角都是好好儿的,这就要看包书皮的本事。鲁迅先生也有给书包书皮的习惯,还有孙犁先生。但给书包书皮亦是一种憾事,如果书的封面真是十分好看的话。所以考虑什么书包书皮什么书不包书皮也是一件麻烦事。我现在对书的态度是什么书都不包书皮,反正也不会把书借给别人。从小到大,要想让鄙人恐慌,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登门找鄙人借书。鲁迅对付借书的办法是同一种书一下子买两本,一本出借,一本自己看。鄙人对付借书却只有一句话:“能向猎人借猎枪吗?”据说,孙犁也从不借书给别人看,再说,可能也没人专程登门到孙先生那里去借书。说到乱纷纷的借书,还是小时候的事,一本书,你借我借大家借,直到借烂当引火纸。好看的书尤难逃此一劫。书既难逃被借的命运,便有人在书皮上写几句话要大家格外注意:一是不要折书角,二是不要沾唾液翻书,三是要按期把书还回来。图书馆的书上大多都会印这么几句话。但书被看到最后还是要烂掉,各种书里边,被翻得很烂的书往往是字典。新版加上旧版的《新华字典》,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书带,哪怕它是精装或半精装。为了记住一个字,好容易查到了,人们往往会把这一页给折起来,好隔一会儿再看,以便巩固记忆,如有书带,这个问题就很好解决。所以,有人买书,首先就要看看有没有书带,或者是看看有没有书签。我以为字典之类的书更应该有那根丝带。书的装备其实真的是很简单,精装书要一根丝质的书带,简装的是一枚书签。书皮、书带或者是书签,或者还应该再加上书的封套,书的封套是为了保护书而设计,但如果书的封套十分漂亮,为了这漂亮你再给书包个书皮也算是多事,是没完没了。 曾经在王府井书店看见有人用一块旧手帕托了一本新书靠着书架在那里读,多少年过去,这一幕总难让人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