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作者自述 我赞同荷马1的观点,即正如蜗牛出壳不久变成蟾蜍,被迫造一个栖身之处;从本国漫游出来的旅行者,很快亦成大怪,必须改变住处与习惯,随遇而安,而非随己所愿。 约翰·利利2《尤菲斯》 我总喜爱游览新奇美景,观赏奇风异俗。幼年之时,我便四处漫游,走过不少地方,深入故土的穷乡僻壤,作一番探索。为此,父母常感惊恐,不过公告传报员3却受益不少。及至少年,观察范围更趋广泛。每逢假日下午,我便畅游四周。由此,历史上或传说中的著名地方,我无不知晓。哪里有过凶杀抢劫,哪里出现过幽灵,我均能一一告知。我去邻近的村庄,观察其风俗习惯,与贤明之士和不凡人物交谈,从而知识大增。在一个漫长的夏日,我甚至远走他乡,爬上一座高山,极目远眺,凝视尚未去过的陌生地带。目睹我所居住的地球广阔无垠,我惊叹不已。 1  荷马,约公元前9世纪至前8世纪古希腊吟游诗人,著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本书注释除有说明外,均为译者注。 2 约翰·利利(1554—1606),英国作家,著有两部散文传奇作品。 3 公告传报员,旧时受雇在市镇街头宣读公告的传报员。 我年岁愈增,愈加喜欢漫游。种种游记书籍,令我爱不释手,读得废寝忘食,以致把学校日常功课忽略。我多么渴望在风和日丽之际,漫步码头,看只只船儿远去。我心驰神往,凝视它们愈来愈小的风帆,想象中随之漂向天涯海角。 此种爱好,当时不过朦朦胧胧;以后读书更多,思想更广,爱好亦更具有理性,更加明确。我到美国各地游览。但我并非仅喜爱美丽风光——果真如此,便毋须去国外旅游,因为自然赐予美国的妩媚,并不少于其他国家。美国有辽阔的湖水,如海洋般银波闪闪;有巍峨的群山,色彩鲜明;有富饶的山谷,植物茂密,鸟兽众多;有巨大的瀑布,在幽静的山中隆隆作响;有广袤的平原,草木青葱起伏,天然而成;有深广的河流,庄严肃穆地流向海洋;有人迹罕至的森林,宏伟壮观;有蓝蓝的天空,夏日彩云飞舞,阳光灿烂,魅力无穷。不,美国人若欲观赏壮丽美景,美国已绰绰有余,无须他求了。 然而,欧洲自有其迷人之处——它能给人以历史与诗意的联想。那里不乏艺术杰作,上流社会生活风雅,当地古老习俗奇异非凡。不错,我的祖国朝气蓬勃,前程似锦;而欧洲历史悠久,其留传的珍品丰富多彩。即使一座座废墟,也在述说着一个个动人的历史故事。每一块朽石即是一部编年史。凡功名远扬之处,我均渴盼一游,似乎欲步一步古人后尘,流连于坍塌的城堡,面对摇摇欲坠的高塔凝目遐想——简言之,我欲脱身于平凡的现实,沉醉在古昔朦胧的壮丽之中。 此外,我真诚渴望一睹世上的伟人。美国诚然也有自己的伟人,每个城市均不乏其例。我本人就曾置身其中,几乎觉得相形见绌,惶惑不安;因为对一个区区小人而言,最感到懊恼的莫过于处处在伟人脚下,尤其是都市伟人。然而,我仍然迫切想见见欧洲的伟人,因为我曾读过许多哲人的著作,得知一切动物在美洲都要退化变质,人也不例外。所以我想,欧洲伟人一定比美洲伟人高明,正如阿尔卑斯山的顶峰,比哈得孙河的高地巍峨一般。不少英国游人一到美国就高傲自大,自命不凡,见此情景,我更坚定了上述观点;而我也深信,这些英国人在本国并非一、二流之辈。总之,那是一个充满奇迹的地方,我一定要亲眼去见一见,看看我从中退化出来的巨大民族。 满足我此种漫游的强烈爱好,或许有幸,或许不幸。我曾漫游各国,人生的千变万化见识不少。哲学家观察事物总是细致入微,而我无法做到,只像个喜爱美景的普通游人,以悠闲自在的眼光作一番观赏,似乎从每家图片店窗口漫步而过。吸引我的,时而有优美的写生画,时而有奇异的漫画,时而有可爱的风景画。现代旅行者,时兴游览时手中握笔,记录下所见所闻,回去便写出很多美文佳作;既然如此,为了给朋友增添一种趣味,我也零星涂写几笔。可是,当我对记下的随笔小品回头一顾时,不禁心中惘然,发现由于我性情闲散,竟然把重大内容置之一旁——而每个欲著书立说的游人,总会对此细加考察。恐怕,我会像一个蹩脚的风景画家,令人失望——他游览了欧洲大陆,却不改喜好四处闲游的本性,随心所欲,到穷乡僻壤去写生作画。因此,他的速写本里不乏村舍、美景和无名遗迹,却将圣彼得大教堂、古罗马圆形剧场、特尼尔瀑布或那不勒斯海湾忽略,整个作品居然不见一幅冰川或火山画。 航程 船儿,船儿,你漂向海洋, 我把你遥望, 向你探问, 你守卫什么? 筹划什么? 心向何方? 一船出国贸易经商, 一船留下守卫边疆, 一船自远方归来,财富满舱。 喂,可爱的船儿,你将漂向何方? ——古诗 凡去欧洲观光的美国人,必须远涉重洋,但这不失为一个绝妙的准备过程。他将尘世与俗务一时摆脱,心境宁然——此种情绪尤其宜于观赏新鲜生动的景象。你看这大海,浩瀚无边,宛如一页现存的白纸,铺开于两个半球之间。举目遥望,尽皆一色;犹如欧洲,各国的风土人情浑然一体,其变化极难觉察。故土一旦从眼前消失,一切便成空白,直至你踏上大海彼岸;此时,你又立即被抛向另一个喧嚣而新奇的世界。 陆地旅行,景物连绵不断,所见人事接踵而至,人生的故事得以继续,因此,我们不会有太多离愁别绪。不错,我们在远游中每前进一步,都拉着“一根长长的链条”;这链条环环相扣,我们可以沿此返回,感到其末端仍然把我们与家紧紧连着。但在大海上航行,我们便瞬间脱离一切,仿佛先前还在平稳牢固的锚地,现在忽然被解缆,漂向一个疑惑丛生的世界。一片汪洋,把我们与家断然分开——这并非想象,而是千真万确。大海常遭风暴袭击,变幻不定,令人担忧,使你宛如远在天边,难以重返家园。 至少我的情形如此。祖国的蓝天,像浮云消失在地平线下;目睹此景,我仿佛觉得关于美国的大书我已就此合上,终于有闲暇作一番悠然的遐想,之后再打开另一本书。那片故土,也正从我视野里消逝;我一生最可爱的东西,无不珍藏其中。当我重返故园,她将发生怎样的变迁?我自己的变化又将如何?—— 一旦起程远航,怎知道这翻腾不息的大海要将你漂向何方?至于何时重返故乡,是否有幸再回到童年生活的地方,你均不得而知。 如上所述,海上一切皆为空白——此言应予纠正。一个人若喜爱幻想,勤于思索,便能在航行中发现可供思索的事物比比皆是:不过它们是大海与天空的奇迹,使你把世间置之脑后。我喜欢于夏季风平浪静之日,漫步至船后的栏杆,流连忘返,或爬上主桅楼,在大海平静的胸怀里,沉思默想数小时之久;举目凝望一团团金光灿烂的云块从地平线上徐徐显露,将其幻想成美妙仙境,同时把我臆造之物置于其中;注视缓缓起伏的波涛卷起银色浪花,似乎欲奔向幸福的海岸。 我从一个令人眩晕的高度,看海里种种怪物笨拙地嬉戏;我虽然并无危险,但仍感到畏惧,此种感觉实在有趣。只见群群海豚在船头两边翻滚,虎鲸将巨大的身躯漫漫浮出海面,或者,贪婪的鲨鱼像个鬼怪在蓝海上猛冲而过。这时我凭着想象,把曾经听到和读过的一切,幻化入海里——犹如漫游于深不可测的波谷中的鳍状兽群,潜伏于地球最深处的怪异之物,以及渔夫水手颇爱讲述的狂暴幽灵。 有时,远处忽然出现一叶孤帆,沿海边微微滑行,引起我另一番遐想。那片小小的世界,也急于奔赴坚实庞大的土地,多么有趣啊!人类发明了船只,便立下一座荣耀的丰碑:风浪已在一定程度上被征服,天涯海角彼此相连,上帝的恩赐得以互惠——南方一切华贵之物,无不涌入北方贫困地区;知识的光芒普照大地;四处可见到文明社会的善行义举;天各一方的人们得以团聚。而昔日,大自然似乎让一个巨大障碍横隔其间,无法超越。 某日,我们发现一个奇形物体在远处漂浮。海上这片浩瀚的世界单调沉闷,因此某物一旦出现就会引人注目。原来是一只桅杆,船身必定已彻底毁损,残余的围巾仍然依稀可见,一些船员曾用它们将自己系于桅上,以免被海浪冲走。船为何名,无迹可查。这失事的船只显然已在海上漂浮数月:一簇簇水生贝壳类动物紧附四周,两侧漂浮着长长的海藻。 我想,船员们此刻身在何处呢?他们早已不再挣扎,在咆哮的风暴中葬身海底,尸骨在大海深处发白。寂寞与遗忘,像波涛一样将他们淹没。他们何以遭此厄运,不得而知。怎样的哀叹曾飘随船后,他们凄凉的家中,曾有过怎样的祈祷!情人、妻子和母亲,每天又是怎样时刻关注着他们的消息,期望忽然听到漂泊大海的船只一点音信。然而,期待怎样变得黯然,成为焦虑,成为恐惧,成为绝望。哎呀!船上可资珍爱的纪念物均无从获得,人们只知道船出了港,“从此杳无音信!” 眼前这只破船一如往常,令人想起许多可悲的往事。尤其在傍晚,晴朗之日突然天昏地暗,十分可怕,一场疾风暴雨将至;先前还一帆风顺,此刻便不得安宁。我们围着一盏孤灯坐下,其光昏然,室内因此更阴森可怖。大家依次讲述关于船只遇难的故事。船长讲的虽然不长,但使我尤为感动。 “一次,我乘坐一艘牢固的船,”他说,“沿纽芬兰1海岸航行,遇上当地常见的漫天大雾,白天也看不多远。一到夜晚,天气十分阴暗,两船之遥的东西都辨认不清。我点亮桅杆顶部的几盏灯,随时观察,以免碰到前面的小渔船,那些船习惯停在沿岸。风呼呼地猛刮,船飞快行驶。突然,值班海员发出‘前面有船!’的惊呼——话一出口两船就撞上了。那是一只停泊的纵帆船,船身正好横对我们。上面的船员都在睡觉,连一盏灯也忘记升起。我们沉重的大船正撞中它胸怀,猛烈将它撞沉,并从其上面穿越而过,向前驶去。当它在我们身下渐渐沉没时,我瞥见两三个不幸的人半裸着身子,从船舱奔跑出来——他们刚从床上惊起,就在尖叫声中被海浪吞没。我听见风中传来他们被淹没时的哭叫。狂风把这声音卷到我们耳边,随之刮走,再也听不到了。那些哭叫声让我永生难忘!过了一些时间我们才得以调回船头,因为船速太快。我们尽力返回原地,猜想那只小渔船可能停泊的地方,并在浓雾里四处巡游了几小时。我们又鸣放信号枪,看是否能听到幸存者的呼叫;然而四周一片寂静——他们从我们眼里、耳里彻底消 1 加拿大最东部一个省。失了!” 我承认,类似故事使我美好的幻想一时化为乌有。夜愈深,风暴愈猛,使大海波涛汹涌,翻腾不息,发出沉闷可怕的声音。海水一浪高过一浪。有时,头上的阴云似乎被闪电撕裂,只见闪电在滔天的白浪上空震颤,随之而来的黑暗因此更为恐怖。这片汹涌的汪洋之上,雷声轰鸣,在巨浪中回响,连绵不断。我看见船在咆哮的海面摇晃,颠簸,竟然保持了平衡,或者说仍未被巨浪卷沉,堪称一奇。帆桁时时沉入水中,船头几乎被波涛淹没。有时一个巨浪迎面冲来,仿佛要将它倾覆,唯有巧妙地把握好舵方能使其免遭重创。 我回到船舱,可怕的场面仍然萦绕脑际。狂风从帆缆呼啸而过,发出丧葬似的哭声。桅杆吱嘎作响,船在汹涌的海浪中挣扎时,舱壁紧绷,发出呻吟,令人胆战。我听见海浪一次次猛击船身,在耳边咆哮,好像正围着这漂浮的监狱怒吼,寻捕食物——哪怕一个钉状的小孔,接合处的一点小缝,都会使之乘虚而入。 但有一天,大海平静安宁,和风宜人,一切忧愁顿然消失。天气这样晴朗,风儿如此和美,谁不为之欣喜呢。船鼓起风帆,欢快地在微波中乘胜前进,此时它多么傲然,多么英勇——好像意欲称霸 大海! 也许,一次航行,我即可将所思所想记录成书,因为思绪几乎连绵不断——不过我该上岸啦。 这天早晨,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桅头传来“陆地”的叫声,令人激动不已。美国人初次见到欧洲,总会心潮澎湃,妙不可言,唯有身临其境者,方能心有所悟。只“欧洲”这一名字,便会使他浮想联翩。这是一个“希望之乡”1,他童年时之所闻,学生时之所思,无不珍藏其中。 从那时起,直至亲临欧洲,我皆满怀激动。战舰像守护的巨人悄然潜伏于海岸,爱尔兰岬伸入海峡,威尔士大山高耸入云,这一切令我兴味盎然。船驶向默茨河时,我用望远镜观察沿岸。整洁的村舍,置身于美丽的灌木与绿草之中,我凝目遥望,欣喜不已。一座大寺,日见腐朽,成为废墟,常春藤蔓延其上。附近山顶有一座乡村教堂,其尖塔直刺天空。种种景观,无不为英国所特有。 此刻风平浪静,船很快靠住码头。只见人群熙来攘往,有的悠闲自在地旁观,有的热切期待亲友。有个商人似乎颇为精明,眉头紧皱,神情不安,我由此得知他专为接船而来。他两手插入衣兜,若有所思地吹着口哨,来回踱步;见他与众不同,人们专为他让出小道。船上、岸边的朋友不时看见对方,发出欢呼和问候。一个衣着简朴、举止异样的年轻妇女,尤其引起我注意。她从人群中挤出,船靠岸时急切地寻找着,看久盼的人儿在何处,显得失望焦虑。忽然,我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呼唤她。原来是个不幸的水手,此次航行他病魔缠身,人人同情。每遇到晴朗天气,同伴就在甲板阴凉处为他铺一张床垫。但近日他病情加重,整天躺在吊床上,咕哝着,希望死前见妻子一面。船沿内河行驶时,他已被扶至甲板,此刻正靠支索,面容消瘦,极其苍白,难怪妻子充满爱意的双眼都没能把他认出。可一听见他的声音,她就立即转过身去,顿时眼里悲哀无比。她攥紧双手,发出一声轻微 1 喻指《圣经》中上帝赐给亚伯拉罕的“迦南”地方。的尖叫,默默站着,痛苦万分。 此时周围的人多么匆忙嘈杂。熟人相见,朋友问好,商人交易。唯我一人独处一旁,无所事事。没有友人见我,没有任何人同我欢呼致意。我踏上了祖先的土地——却感到置身此处,我倒成了一个陌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