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一 习惯法是人类最早的法,是最古老的法律渊源。习惯法可从国家 法意义上与非国家法意义上两方面进行认识。我国学界一般认为,国 家法意义上的习惯法是国家特定机关将社会上已经存在的规范上升为 法律规范,赋予其法律效力,从而使其得到国家强制力的保障。习惯 法来自习惯,但二者有本质的不同,习惯法属于国家法的范畴,习惯 则为一般的社会规范。 非国家法意义上的习惯法则与此不同。立基于国家—社会的两分 理论,非国家法意义上的习惯法是从法社会学、法人类学角度进行认 识,按照多元主义的法概念展开讨论,强调从功能角度理解法、把握 法。我认为习惯法是独立于国家制定法,依据某种社会权威和社会组 织,具有一定强制性的行为规范的总和。a 非国家法意义上的习惯法与国家法意义上的习惯法既有联系又有区 别。前者为后者的基础,后者来源于前者。国家法意义上的习惯法是国 家权力机关对非国家法意义上的习惯法的认可。同时,国家法意义上的 习惯法为国家法律的组成部分,具有国家强制性;而非国家法意义上的 习惯法则不具有国家法性质,没有通过国家强制力予以保障。 秉承现实主义立场,从功能主义角度进行分析,非国家法意义上的 习惯法承担着与国家法律同样的功能,发挥着调整社会关系、维护社会 秩序、补充国家法律、推进法律发展、全面维风导俗、传承民族文化等 a 参见高其才:《中国习惯法论(第三版)》,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 3页。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2 作用。 非国家法意义上的习惯法具有生成的内生性、内容的广泛性、效 力的严格性、对象的具体性、回应的灵活性等特点。非国家法意义上 的习惯法与民众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散发出浓郁的烟火味,呈现了 具体生活中法的身边色彩、亲近特色。非国家法意义上的习惯法是地 方文化、地方知识的体现,为特定区域和特定群体成员的共同需要、 共同心理、共同观念的反映,呈现出地方文化和传统的特质,表现了 人类的某些特性。 二 中国历史上一直存在习惯法,既存在国家法意义上的习惯法,也存 在非国家法意义上的习惯法。不过在当代中国,制定法成为最主要的法 律渊源,国家法意义上的习惯法成为补充的、次要的法律渊源。如2020 年5月28日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通过,自2021年1 月1日起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10条明确规定:“处理民 事纠纷,应当依照法律;法律没有规定的,可以适用习惯,但是不得违 背公序良俗。” 由于制定法具有封闭、僵硬、滞后的局限性,习惯法等的存在便 有了特殊的意义。在当代中国建设现代法治社会的过程中,探讨建设 开放性和包容性的法律渊源结构,重视非国家法意义上的习惯法就极 为必要。 法的生命力来自符合社会需要,法的权威性来自深厚的实践基础, 法的科学性来自尊重客观规律。当代中国的法治建设应当立足于中国社 会、文化和固有法传统。我国的国家立法需要坚持从中国国情和社会实 际出发,应当从各地区实际情况出发,尊重历史上形成的法传统,需要 考虑不同民族、地区的具体法规范,进一步吸纳和认可非国家法意义上 的习惯法。我国的法律执行、法律适用需要正视非国家法意义上的习惯 法的客观存在,适当参照非国家法意义上的习惯法,发挥非国家法意义 导言 . 3 上的习惯法的积极功能。 尊重非国家法意义上的习惯法,这是弘扬中国优秀法文化、传承中 华文化、延续中华文明的客观要求。法文化既包括国家层面的法文化, 又包括非国家法意义上的习惯法等社会层面的法文化。非国家法意义上 的习惯法是我国民众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积累的法智慧、法认知, 为中华法文化的重要内容。正视非国家法意义上的习惯法,是接续和弘 扬中国法文化的必然要求。 中国法学的发展需要具有中国意识,利用中国资源,解决中国问题。 讨论当代中国的非国家法意义上的习惯法,对于进一步推进中国法治研 究、拓宽法学研究领域、丰富法学理论、提升本土法学水准有一定的理 论意义。将非国家法意义上的习惯法作为一个独立的对象予以研究,于 繁荣我国法学研究、提升习惯法研究水准、促进法学的自主性发展亦颇 为必要。 三 本书探讨的是非国家法意义上的习惯法。除了特别说明以外,本书 中使用的“习惯法”一词专指非国家法意义上的习惯法。 习惯法来自生活,为民众生活中内在产生、形成的规范,并具体规 范民众的社会行为和社会关系。我认为需要从生活实践来发现法,理解 法的内容和具体规范,认识习惯法的正当性来源,把握习惯法的功能和 价值。 本书主要对生活中的习惯法进行事实描述。本书以我在广西、浙江、 贵州、甘肃、湖北、湖南等地的田野调查为基础,通过个案形式,对当 代中国的村老习惯法、选举习惯法、群聚习惯法、祭社习惯法、宗族习 惯法、护林习惯法、交往习惯法、互助习惯法、物权习惯法、交易习惯 法、订婚习惯法、结婚习惯法、分家习惯法、丧葬习惯法、挂红习惯法、 调解习惯法等进行了具体的描述,较为全面地展示了当代中国的群体生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活习惯法、民事生活习惯法、纠纷解决和秩序维护习惯法。a 我秉持发现客观事实、总结现有情况的态度探讨习惯法。在我看来, 认真梳理事实是探讨现代中国法治建设中习惯法的前提。在现阶段的习 惯法研究方面,我反对过度的解释,价值问题须在了解基本事实、把握 具体细节的基础上进行讨论,制度安排和完善更需要以明了习惯法事实 为前提。 我以田野调查为本书材料的基本获取方法,意在表达习惯法的客观 性、真实性、现实性和具体性。习惯法是民众生活中的规范,为“活法”, 规范着民众的日常行为,存在于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你来我往的实际 生活中,因而田野调查为发现习惯法最主要的方法。在田野调查时,我 参与、观察了各种习惯法活动,访问了众多熟习习惯法的人士,见识了 不少习惯法方面的实物,搜集了许多习惯法方面的文书。本书的这些第 一手习惯法事例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代中国丰富多彩的习惯法样态, 以素描的方式呈现出当代中国纷繁复杂的习惯法世界。 在本书中,我主要通过生活中的具体个案实例来分析习惯法的一般 规范,期望由具体到抽象,由个别到一般,通过个案把握习惯法的全貌。 对每个个案调查的内容可以相当广泛和深入,有利于深入地了解习惯法 的外部表现和内在特点,并且更加直接地理解习惯法在社会中的真实意 义和具体功能。当然,个案分析有其局限性,需要注意其推论的一般性、 总体性的具体情境。由于当代中国社会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本书无论在 对象的广泛性还是对象的典型性或是对象的代表性方面,客观上都存在 可讨论之处。特别需要说明的是,本书各章均选取一个微观对象对习惯 法进行较宏观的讨论,显然存在能否涵盖这一领域的所有习惯法现象和 习惯法规范、可否表达当代中国的全部习惯法的问题。客观而言,这仅 仅展示了当代中国习惯法的梗概,肯定无法完全呈现当代中国习惯法整 体的、丰富的样貌。 a 习惯法可以从不同角度进行分类,如乡村习惯法与城市习惯法;固有习惯法与新生习 惯法;汉族习惯法、瑶族习惯法、苗族习惯法等;农业习惯法、畜牧业习惯法、手工 业习惯法、商业习惯法等;民事习惯法、刑事习惯法、纠纷解决习惯法等;宗族习惯 法、村落习惯法、社团习惯法等。 同时,限于本书宗旨,本书没有对当代中国习惯法的功能、特点、 变迁等问题进行探讨,也没有涉及当代中国习惯法与国家制定法的关 系、当代中国习惯法在现代法治建设中的地位等论题。 需要指出的是,有的习惯法规范涉及固有的习俗、风俗等内容,需 要全面、客观地进行理解和认识。 除了少数篇章以外,全书大多数章节都配了一定数量的照片,尽可 能做到图文并茂,使习惯法的呈现更加直观和清晰,令读者具有现场感, 使本书更有说服力和可读性。 高其才 2018年12月4日 第一章 村老习惯法 ——以广西壮族自治区金秀瑶族自治县六巷乡六巷村帮家 屯为对象 一、引言 民众需要有组织的生活。我国各地的乡村社会存在形式多样的村落 组织,用来处理乡村事务,维护乡村秩序,由此形成了内容系统的社会 组织习惯法。这些习惯法涉及社会组织的组成和职权、头领的产生,及 其权利义务、职责、责任等方面,以确认社会组织和头领的权威性来源, 强化社会组织和头领的合法性基础。 村老制为我国固有村落组织的一种,是石牌制的某一表现形式,在 广西壮族自治区金秀瑶族自治县的山子瑶村寨起着一定的乡村治理、社 会控制作用。六巷乡六巷村帮家屯的村老制极富特色,传承至今,仍然 发挥着积极作用。 村老,山子瑶语称“央谷”,是村寨的最高领导,既掌管行政事务, 又管生产、生活等诸多方面。按照习惯法,村老制成员除村老外,还有 村主、保禾苗(简称“保苗”)两人来协助村老。a 感谢蒋贵华、邓有亮、李强锋等的帮助。根据学术惯例,本章中的姓名为化名,特 此说明。 a 保苗之职与禾苗、农业生产有关,由于农业生产地位的下降,故从2009年以后,保 苗一直由50多岁的盘昭亮担任。村民达成共识,没有取消这一名头,也不参加三年 一次的选举,仅仅保留个名义。 帮家屯是广西金秀六巷乡六巷村的一个自然村,有40多户200余 人。a帮家瑶族为山子瑶支系,宗教文化十分丰富,村民较为相信鬼神 的力量,原始宗教意识浓厚,以祖先崇拜和自然崇拜为核心,比较重视 度戒,盘王节是较隆重的节日。帮家屯村老制与原始宗教观念密切相关。 H:\2018年3月金秀调查\IMG_8585.JPG 帮家屯远眺(2018年3月16日摄) 在1949年之前,帮家屯由于规模较小,仅有四五户人家,所以没 有力量成立石牌组织。虽然没有石牌组织,没有石牌头人,但当时帮家 山子瑶也过着石牌组织的生活。因为帮家租种古卜、六巷、门头花蓝 瑶的山地,经济上受制于人,社会管理上也必然受管于人。因此,帮家 山子瑶服从以上三个花蓝瑶石牌组织的管辖,一旦违反即被处罚。帮家 山子瑶是没有资格参加石牌会议的。如有什么事须通知帮家山子瑶,都 是六巷、古卜或门头的头人回来向帮家的村老通报一声:需要做什么或 不许做什么。 值得注意的是,六巷、古卜、门头的石牌组织并不直接对帮家山子 瑶进行管辖,而是间接地以帮家村老(村老、村主、保苗三人)为代理 人对帮家村进行有效管辖。如六巷、古卜或门头的石牌要处罚帮家村某 一个人,就先征求帮家村老的同意,并要他们协助处罚。一般情况下, 帮家村老们都会同意并协助处罚。这是因为帮家山子瑶租种花蓝瑶的山 地,并且山子瑶人口较少、力量小,稍有反抗就会受到花蓝瑶的经济制 a 李元现访谈录,2009年1月9日。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裁。因此,即使明知石牌头人的处罚不公,帮家人也只能忍气吞声。a 村老、村主成为帮家社会的主要管治方式和管治力量,村老制在帮家社 会发挥了重要作用。 1949年之后,帮家屯的村老制基本没有中断,一直保留并持续发 展下来。在调查时,帮家屯的李元现就告诉我们: 明朝还是清朝就有了,村老、村主一直没有停过,一路都是这样做 的。当时政府是管一管,但是偷偷地做。以前不给搞,偷偷地搞一点, 知道了可能会处罚,所以偷偷地弄一下,一直传下来了,我们这个民族 没有取消。b 帮家村民蒋中明也告诉我们:“1949年以后,年年都过,没有停过, 现在过的与以前同样的,没有不同的。有钱呀就杀个鸡,没有钱就割斤 把肉,意思就是过过节,吃了、喝了就过节了,听村主说一下。”c据调查, 帮家村曾经做过村主的有赵荣辉、盘有明等。d可见,帮家的村老制在 当代仍然发挥着作用。 我们在2009年2月24—25日、2018年3月16—17日到帮家就传 承至今的村老制进行了田野调查。本章即根据调查材料对村老的产生规 范、村老的职责规范、村老的权利义务规范等进行了初步总结,以引起 学界对村老习惯法的进一步关注。 二、村老的产生规范 按照习惯法,帮家屯的村老、村主、保苗每三年推选一次,在二月 初一的“众节”上用簸箕筛选产生。帮家的选举习惯法要求连续三次为 a 李远龙:《走进大瑶山:广西金秀瑶族文化考察札记》,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6 年,第65~66页。 b 李元现访谈录,2009年1月9日。 c 蒋中明访谈录,2009年1月9日。 d 徐杰舜:《金秀村民委员会与传统社会组织》,载《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 版)》1997年第12期。 同一个人中选,则候选人当选为村老或村主。 按照习惯法,村老候选人由村民提名,大家推选;没有自己主动要 求做的。农历戊戌年二月初一即2018年3月17日的村老推选大约进 行了二十多分钟,共确定卢利照(50多岁)等七位村民为村老候选人。 在八轮筛选而无人能够连续三次中选后,有村民建议放入一个没有写名 字但按照习惯法代表现任村老蒋中明(74岁)的空纸团而获得大家赞同。 重新开始用簸箕筛选,“跳出”来一个纸团,打开后发现是空纸团,于 是蒋中明连任村老。根据村民介绍,如是代表现任村老的空纸团“跳 出”,则按照习惯法一次就可以选举成功了,无须连续三次为同一个人。 G:\2018年3月金秀调查\IMG_8677.JPG 簸箕筛选产生村老、村主(2018年3月17日摄) 村民推选卢和苗(40岁)等八位村民作为村主候选人。村主选举 经过七轮而无结果,这时候又有村民提出放入代表现任村主邓大栋(68 岁)的空纸团,得到大家的赞同。放入后又开始簸箕筛选,“跳出”来 一个纸团,打开后发现是空纸团,于是邓大栋连任村主。 从上午八点四十分开始到十二点二十分结束,农历戊戌年二月初一 即2018年3月17日的村老、村主选举共用时三小时四十分钟。 三、村老的职责规范 按照传承至今的村老制习惯法,帮家村老、村主的职责较为全面,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涉及宗教性事务、村民生活等各方面,并稍有分工。 帮家村老职责主要为保境安民、处理纠纷、维持秩序,保障习惯法 的效力。村老的职责范围很广,凡砍山、播种、防治病虫害及鸟兽对庄 稼的破坏、收割、狩猎等事务都由他组织、指挥或指定领头人;村里集 体生产的产品和集体捕获的猎物由他来主持分配;迁村建寨、架桥筑路、 架笕(横安在屋檐或田间引水的长竹管)引水,由他统一指挥;婚丧大事, 当事人要向村老报告,办事要征得他的同意;迁入、迁出、出生、死亡 等,本家家长要报告村老,由他烧香祭告祖先,并在香碗中放入或取出 米粒,以表示人的灵魂的到来或离去;村里发生了偷盗、通奸、牲畜糟 蹋庄稼等事件,由村老出面调解处罚;村寨之间的纠纷,由他出面与对 方谈判,或代表村民到政府反映、告状。a2009年担任村老的李元现这 样理解他的职责: 村老比较全面一点,管村上的事情,比方说人丁不安、牲口不好, 有这类问题出现呢,村老就要出面处理,村老就要管的。还要管一些违 法的那些事情,一些小的,管那些不道德的行为。村老主要管村上出现 的那些不道德的行为。安排生产计划那是村委、村民小组的事,村老不 插手这些。这两年都没出现什么问题,偷的没什么出现。前几年有偷的, 2000年以后偷就出现得很少了。b 在57岁的村民李荣星看来,村老与以前的石牌头“大体上差不多”: 石牌有石牌条例,石牌是写在纸张上,现在我们做这个呢,空口无 凭,但说过大家都遵守纪律,所以村老与这个石牌头差不多,差是差不 多,有一点相似的,但是石牌的权限比较大一点,那个时候国家、政府 的法律、政策还没传达到我们这里,我们不接受。石牌可以是半刑事的, 杀人盗窃都可以处理下来,放火烧山这些比较大的都可以处理。现在是 a 徐平等:《大瑶山七十年变迁》,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92页。 b 李元现访谈录,2009年2月24日。 政府处理,那个时候是石牌头处理。a 根据六巷村民委员会主任赵生林的介绍,帮家屯的村老一般是处理 村里自己的事情,一般不管政府这块;一年给村民交代一下,告诫群众 别人种的东西、柴火,不能随便砍,不能随便搞别人的果。b 按照习惯法,在“众节”聚餐吃到中间时村老需要讲话,评讲当前 村中现象,宣布习惯法的基本内容。农历己丑年二月初一即2009年2 月25日“众节”上,继续当选的村老李元现发言的重点是强调互相帮助、 禁止偷盗,要求村众弘扬传统,遵规守法,和谐生活。农历戊戌年二月 初一即2018年3月17日“众节”聚餐时,村主邓大栋代表村老蒋中明 讲话,内容也为遵纪守法、发扬民族传统。 而在具体出现违反习惯法的行为时,村老、村主就要出面处理、主 持解决。如2002年、2017年村老就分别处理了这样两件违反习惯法的 行为。 G:\2018年3月金秀调查\IMG_8916.JPG 村主在“众节”聚餐时讲话(2018年3月17日摄) 案例一: 2002年冬,帮家屯正在架设高压线路。架线的工人住在村上的李 a 李荣星访谈录,2009年2月25日。 b 赵生林访谈录,2018年3月16日。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大其家,一次电工孙修锐私自带一位姑娘在李大其家过夜,被人发现后 报告给村老。山子瑶人忌讳外来男女在家里发生不正当关系,村老考虑 到电工是外来人,就罚他买4只鸡、4瓶酒请主家李大其和村民小组成 员吃饭,并向主家李大其赔礼道歉。a 案例二: 2017年春天,有一位30多岁的帮家屯村民为盖房子到集体山砍木 头。有村民告诉村老后,帮家屯村老和队长(村民小组长)2017年秋 天组织全体村民根据村规民约开会进行处理,最后罚他3000多块钱。 这个村民承认了自己违反村规民约的错误,接受了处罚。由于一下子拿 不出那么多钱,他打了欠条,2018年1月才给完钱。b G:\2018年3月金秀调查\IMG_8634.JPG 帮家屯2012年的村规民约(2018年3月16日摄) 村主主要是协助村老在每年固定的日子里举行宗教仪式;保苗主要 是主持和参与一些生产性祭祀活动。如二月初一,由村老或村主主持祭 祀社王(五谷神);四月初九由保苗协助村老或村主主持“赎禾魂”的 祭祷,祈求神灵和祖先庇佑田里的谷种或幼秧顺利生长;五月初一、六 月初六由保苗协助村老或村主向神灵祈祷,请求其保护禾苗顺利生长, 人丁平安无事;八月十五,由保苗协助村老或村主举行“求禾花”的仪 式,祈求当年禾花繁茂,稻谷丰收,自20世纪80年代改种杂交水稻后, a 参见徐平等:《大瑶山七十年变迁》,第196~197页。 b 赵生林访谈录,2018年3月16日。 花期提前,活动时间也改为农历的七月二十;腊月十五,村老总结一年 当中村里发生的重大事情,同时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丁 兴旺。a 四、村老的权利义务规范 传承历史上的习惯法,当今帮家村老制下的村老仍为义务职,严格 而言没有什么权利,也没有什么报酬。在村众心目中,村老更多的是具 有荣誉性,是享有极高社会地位的人,受到村众普遍的尊敬。具体而言, 在习惯法上村老享有的权利为:在每次“众节”后,村里会送一碗猪肉 给村老;村中婚丧喜事等场合,由村老坐首席,村老未到不能开席。 G:\2018年3月金秀调查\IMG_8906.JPG 向村老敬酒(2018年3月17日摄) 每年腊月十五吃饭时,帮家村民一般都向村老、村主说一些感谢的 话,感谢他们一年来为全村所做的工作;并敬酒给他们喝;敬的酒一般 不独自喝完,要先礼让席间的年长者,然后自己才喝。村老也要回敬师 公四杯,同样感谢他为全村人的平安而不辞辛劳。b 除夕之夜,吃过年夜饭,帮家全屯每户都要出一人拿少许猪肉、酒、 a 参见徐平等:《大瑶山七十年变迁》,第192~193页。 b 参见徐平等:《大瑶山七十年变迁》,第193~194页。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米到村老家吃夜宵。大家边吃边聊,吃到中途,就会有一位村上有威信 的长者敬四杯酒给村老,感谢村老带领全村平安度过了一年四季。过一 会儿,另一人(也可是同一人)又敬两杯酒给村老,感谢他为全村每户 人家都准备好一捆竹柴,给全村父老准备了新一年的光明。这六杯酒村 老是一定要喝的。不久,又有人敬两杯酒给村老,其意是问村老来年的 正月初一哪个时辰出门。如果村老懂得看吉时可以喝这两杯酒,不懂则 要让于别人。一般在懂得推算的年长者之间这两杯酒要被相互礼让几次。 喝了这两杯酒的人就负责推算出门吉时。最后,又有人再敬两杯酒给村 老,希望村老明早在刚才选定的吉时带领全村第一个燃放鞭炮,开启家 门。这两杯酒村老一般谦虚推辞,让给村上其他威望高的老人喝。新年 伊始,只有此人放炮出门后,村民方可放炮出门。夜宵一般持续到午夜 时分,每人兴高采烈地从村老手中领走竹柴,回家与家人一起喜气洋洋 地等待新年的到来。a 在义务方面,对于村中发生的偷盗等行为,村老须按照习惯法进行 处理,维护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同时,村老在举行“众节”时,还 需要讲话,重申习惯法的基本内容,要求村众遵守习惯法。 在解决纠纷、处理偷盗行为方面,曾经担任过村主的李发县就介绍 了2000年时村老、村主履行义务的具体过程: 案例三: 2000年下半年,有一位30来岁的村民盘土良偷木耳,本村偷本村 的,就罚他10斤肉、10斤酒、10斤米,总共30斤。当时他承认偷了 五六斤,木耳是在山里种的。人家看见他在偷木耳,就到村主那里说, 村主就开群众会。大家通过,照村规民约制裁他。第七天他就拿出来了, 农历十二月二十八拿给村里吃的,到村主家去煮,按照一家一个来喝。 群众一边喝酒一边说他:不要这样做,难为情的,教育他今后不要这样 做了。他表态:自己错了,今后不能(这样)做了。b a 徐平等:《大瑶山七十年变迁》,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94~195页。 b 李发县访谈录,2009年1月9日。 此外,村老还有其他一些习惯法上的义务。如村民蒋中明是这样介 绍的: 村老,正月初一他放鞭炮后大家才出去放。正月初一早上,他一个 人先出去,要看时间,他看好以后告诉大家:什么时间你们准备好,我 一放你们大家就放。管村众一年四季顺顺利利。a 至于村主的权利义务方面,帮家的习惯法一般要求村主年富力强, 通常在四五十岁,强调有较强的办事能力。村主主要职责为负责筹办一 年六次分别在农历的二月初一、四月初九、五月初一、六月初六、八月 十五和腊月十五举行的“众节”活动,包括通知、记账、采购、烧煮等, 需要提供场地和投入比较多的时间、精力。同村老一样,村主也没有什 么权利,也没有什么报酬,唯在每次“众节”后,村里会送一碗猪肉给 村主。村民对村主同样普遍较为尊重。 G:\2018年3月金秀调查\IMG_8869.JPG “众节”时,村主在喊村,通知村民前来吃饭(2018年3月17日摄) 总体而言,村老、村主主要在社会地位方面较高,较受村民的尊重, 表现在精神方面。 a 蒋中明访谈录,2009年1月9日。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五、结语 作为与原始宗教观念密切相关的一种习惯法制度,村老制在当今的 帮家屯仍然较为完整地传承了历史上的基本规范,在村治秩序维持和习 惯法效力保障中发挥着积极的作用。 村老制的继续存在和不断发展,这既取决于村民的原始宗教意识和 共同体观念的维持和强化,又与帮家山子瑶社会的现代变迁息息相关, 更与帮家屯精英的态度有直接关系。 关于村老制的未来,六巷村民委员会主任赵生林认为村老、村主 会继续存在下去。村老会传承少数民族文化、传承少数民族习俗,否则 下一代就不知道了。村老做一些村里的风俗,补祈补福。a 曾经担任过 村老的李元现认为:“村老这个肯定要传的,这是我们瑶族的民族习惯, 要不传呢就凋了。过去没有法律没有政府来管村的人,这个没有文字写 下来的法律,是口传的法律,通过口传形成法律这样的,民族之间形成 这样的制度。我看可能现在国家有法律啦,我们这个口传下去就没有国 家法律有力,慢慢地会消失的。有的人提出我们不要搞这个村老选举了, 后来我们给这个提出来的人解释,我们民族什么都没有,仅仅依靠这个 传下去。要不传,我们就没有什么给别人讲了。”b 村老蒋中明认为:“村 老选举以后要传下去的,我们的风俗习惯是这样。好处是搞团结,全村 里面团结起来。大家团结起来,就没有纠纷了。”c 在国家正式制度层面,村老制为村民自治制度的辅助,村老、村主 为村民小组的补充,共同维持社会秩序。但是,在帮家实际的社会生活 中,村老、村主的影响更大。对此,村民赵武春的看法较有代表性: 村老的话听的,威信最高的是村老,村老威信最高的,村老比队长 (村民小组长)威信高,村老的话都听的。村主的威信比村老要低一些。 a 赵生林访谈录,2018年3月16日。 b 李元现访谈录,2018年3月16日。 c 蒋中明访谈录,2018年3月16日。 大是村长大,实际上是村老有威信,村老说什么你要听的。a 由于社会的变化,现在帮家实行的是传统治理方式和现代治理方式 相结合的方式,即村老、村主与村民小组组长联合治理。山子瑶村老组 织并没有因为国家正式组织进入而消失,而是更加适应帮家山子瑶人的 需求。在2009年调查时,32岁的帮家村民小组组长李光这样向我们介绍: 我管的全面一点,村主他们管的和我不一样,他们管四季,春夏秋 冬,管的比较传统一些,民族比较传统一点。基本上老传统是照老的, 要问村主、村老,我们年轻人不太知道。我管的不同。纠纷是我管的, 村规民约也是我管,最近这几年没有修(改),照原来的。 其他有些管有些不管,一般是加入我们村委来管,现在是连为一体。 以前是分工的,现在是基本上连为一体。现在是改革开放以来,好多事 是(以前)没有发生的事,基本上做什么事大家都统一,不像以前太传 统一些。现在有许多新的,传统的少一些,传统还有,老传统保存着, 还有。连为一体,大家有什么说什么比较方便,做起事来比较方便。村 委有5人,帮家村民小组有5人,加上村老、村主一起商量。b 这种形式既能够发挥固有习惯法的权威,又能够运用现代国家制度 的力量,相得益彰,相辅相成。在调查时,六巷村民委员会委员李发县 就向我们介绍了帮家村老、村主与村委、队长(村民小组组长)共同按 照习惯法、村规民约处理纠纷的事例。 案例四: 大概十来年前的九月份,有一家的嫂嫂,赵春素与小叔子赵光润吵 架,嫂乱说小叔子去和人家相好了。(后来)打起来了,小叔子把他哥 哥(赵光标)打伤了,打架砍一刀,到手虎口上,判刑去坐牢三年。 我们村上的人说他嫂乱说,害得两兄弟打起来,致使她小叔子去判 a 赵武春访谈录,2009年2月24日。 b 李光访谈录,2009年1月10日。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刑。我们村上开大会,照村规民约罚这个嫂嫂、哥哥家120斤:40斤肉、 40斤酒、40斤米,总共120斤,罚12元买青菜。 他哥哥家拿出来了,不拿不行。她乱说话,害他两兄弟吵架、害他 弟弟坐牢,所以罚得重一点。村里拿了50元去金秀看守所里看他,派 二人,村主、队长,看他回来以后罚他嫂嫂、处理的。 他弟弟不讲的,他没提出来,是我们村上去罚的。那天我们三个人: 村委李发县、村主盘国生、队长赵山现去他哥哥家。他哥哥很客气,拿 出猪肉招待。我们拿村规民约给他看,村规民约第8条讲给他嫂听:二 月初一已经说过了,你有什么想法,把你老弟被抓去,你怎么说?!他 哥哥没有什么说的,他嫂子也没有什么说的。我们是九月份,他嫂子是 十二月份给的,十二月二十八她杀猪,给村里。喝酒时,村里人一边喝 一边说她,她就哭了。a 可见,在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方面,村老制 与国家法律确认的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没有本质性的差别,村老、村主 与村民小组同为帮家村民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务的形式,原始 民主形式与现代村民自治有机融合,习惯法与国家法律共同发挥作用。 在帮家,村老制习惯法与村规民约之间没有根本的冲突,因而在实践中 将两种规范、两种权威、两种力量结合起来,形成共治的模式,由此固 有的习惯法适应新的社会条件而有了现代的活力,在新的时代继续发挥 影响。 不过,2009年时的村老李元现也承认村老、村主和习惯法“今后 管不得那么多了”: 这个老规矩我看今后管不得那么多了。因为现在有法律、公安管, 过去是没法律,没有这方面管。过去清朝、国民党都没有这方面管的法 律,就是村老管。现在有这个明确的法律,违法有法律管,违反治安条 例的有治安处罚条例。看来我们这个管呢,往下以后管是管,但是不是 a 李发县访谈录,2009年1月9日。村规民约第8条疑有误,似应为第9条。 那么明显了、那么有用了。因为现在是法治社会,不是以前那个社会。 我们做这个“众节”,本来是没法律,现在有了,可能就不用管太多了。a 就村老、村主等帮家的精英力量而言,从内心讲不愿意担任村老、 村主。如李元现认为:“很想做村老的人是没有的。在我本身不愿意, 增加麻烦,什么都没有,报酬也没有。一年工倒是不花什么工,就是有 时候晚上处理事情,休息的时间不够了。没有报酬,又要得罪一点人。 我已经是连续两次了,做了6年了。”b但是,村老李元现在知道自己又 被簸箕筛选出时也表示:“既然这样就听从村上的安排,好好做,不辜 负大家的期望。”c前村主李发县也有类似看法:“不喜欢做村主,麻烦呢, 煮吃啊,人多啊,麻烦呢。村主主要是筹备过节,你当头的是计划买菜, 买什么东西都得安排好。今天选上?如果选上,就没有办法,还得继续 做,不能推,不能推辞。”d2018年连任的村老蒋中明也表示不愿意做村 老,麻烦多。e可见,能不担当就不担当、无法推辞就认真担当是帮家 精英的基本态度。这在一定程度上将影响帮家屯村老制的未来、村老习 惯法的效力。 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于2019年6月23日印发的《关于 加强和改进乡村治理的指导意见》提出增强村民自治组织能力,强调健 全党组织领导的村民自治机制,完善村民(代表)会议制度,推进民主 选举、民主协商、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实践。在这个意义上, 帮家屯的村老制、村老习惯法对于增强村民自治组织、推进乡村民主协 商民主决策民主管理具有积极的借鉴意义。 a 李元现访谈录,2009年2月24日。原1986年制定的《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已被 2005年制定的《治安管理处罚法》所代替。 b 李元现访谈录,2009年2月24日。 c 李元现访谈录,2009年2月25日。 d 李发县访谈录,2009年2月25日。 e 蒋中明访谈录,2018年3月16日。 第二章 选举习惯法 ——以广西壮族自治区金秀瑶族自治县六巷乡六巷村帮家 屯2018年农历二月初一村老村主选举为对象 一、引言 民间组织在民众的具体生活中具有特别的意义。作为民间组织的一 种,传统的村老制对于促进乡村民主、维护村寨秩序、保障村民权益具 有重要作用。广西壮族自治区金秀瑶族自治县六巷乡六巷村帮家屯的村 老制一直传承至今,在当今村寨仍然发挥着作用。 H:\2018年3月金秀调查\IMG_8577.JPG 帮家屯近景(2018年3月17日摄) 根据学术惯例,本章中的姓名为化名,特此说明。 帮家屯的村老、村主由选举产生。a选举亦谓挑选、推举,是一种 具有公认规则的程序形式,人们据此而从所有人或一些人中选择一个 人、几个人担任一定的社会职务。帮家屯的村老、村主根据选举习惯法 而产生,村民依法将德行、才能、名望突出者选拔出来担任村老、村主 服务村民,体现出以“多”选“少”、以“众”选“贤”的特点。 我们在2018年3月17日即农历戊戌年二月初一到帮家屯,就传承 至今的村老、村主选举进行了田野调查,对习惯法规定的村老、村主选 举规范进行了实证考察。b本章即对村老、村主选举的基本原则,选举 的实体规范等进行初步总结,全面探讨乡村社会的选举习惯法,以引起 学界对此的进一步关注。 二、选举的基本原则 帮家屯村老、村主的选举一直按照固有的习惯法,遵循自愿、民主 的原则进行,具有明显的神选色彩。 村民是否参加村老和村主的选举、是否自荐成为村老和村主的候选 人,这些完全由自己家庭决定,他人不能强迫、干预。其他村民不能要 求村众参加或者不参加选举。 根据习惯法,村老、村主的选举由村众民主决定,村民都可以参与 选举事宜,推荐他人成为村老和村主的候选人,并畅所欲言地讨论村中 的公共事务。 不过,按照习惯法进行的帮家屯村老、村主选举具有明显的神选色 彩。选举前需要由道公进行念经祭祀,选举结果具有神定的特点,选举 后又由道公念经祭祀告知鬼神。整个选举体现了神明确定村老、村主人 选的特点。 a 帮家屯原来还同时进行保苗的选举。2009年以后,保苗一直由50多岁的盘昭亮担任。 村民达成共识,没有取消这一名头,也不参加三年一次的选举,仅仅保留个名义。 b 笔者曾经于2009年2月25日即农历己丑年二月初一对帮家的村老、村主选举习惯 法进行了调查。本章的内容部分来自2009年的田野调查材料。据了解,同为山子瑶 的金秀六巷乡门头村民委的文凤屯等地也选举村老、村主。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三、选举的实体规范 帮家的选举习惯法关于选举的实体规范包括选举组织者、选举权、 选举对象、候选人的条件、选举方式、选举结果的确定等内容。 在选举组织者方面,帮家一直遵循固有习惯法,由现任村老、村 主担任,现任村老、村主召集村民选举产生新一任村老、村主。现任村 主邓大栋(68岁)在选举当日早上八点喊村,通知村众今天进行选举, 要求大家不要出去做工,请大家早点过来。 同时,道公在选举中也起着重要的作用。帮家有几位道公,农历己 丑年二月初一即2009年2月25日的选举是由道公蒋中明(74岁)念 经祭祀的,农历戊戌年二月初一即2018年3月17日的选举也是由蒋中 明念经祭祀的,同时他也为现任村老。 H:\2018年3月金秀调查\IMG_8658.JPG 村主与道公在准备选举(2018年3月17日摄) 按照习惯法,帮家村民都有权选举村老、村主,这个选举权主要体 现在提名权方面。凡帮家村民都有权利提名,推荐某一个或者某几个村 民担任村老、村主,并参与通过簸箕筛选的具体选举过程,见证和监督 村老、村主选举。不过,就实际情况来看,主要由村里的七八位热心村 民推选村老、村主的候选人。 在帮家,根据固有习惯法的规定,选举主要是选举出新一任村老、 村主、保苗。保苗之职与禾苗、农业生产有关,由于农业生产的地位下 降,故从2015年起就进行改革而不选举保苗了。笔者2009年调查时, 帮家的选举对象为村老、村主、保苗;而2018年调查时,选举对象仅 为村老、村主了。 在候选人的条件方面,除了热心公益、乐于奉献外,帮家选举习惯 法对村老、村主条件的规范略有不同。 关于村老条件,按照70多岁的村民邓天表的理解,村老条件是看 他是否懂点民族的习惯、懂点处理村上的事情、懂点解决办法;年龄不 论的,年轻的也可以,只要是成年人以上的都行。a 就我们调查所得,习惯法要求的村老条件主要有两方面:(1)人品。 担任村老者需为人正派、办事公道。(2)能力。在处理违反习惯法的行 为时,村老需有较强的判断、分析能力。当然,对民族文化比较了解, 这是村众所关注的重点。而村主与村老的条件基本相仿,村老一般要求 德高望重,而村主则更强调年富力强。村主主要负责“众节”的具体安 排,需要处理许多村内事务,要求有较强的执行力。 关于选举方式,根据习惯法的要求,村老、村主的产生方式既不是 民主选举,又不是花篮瑶石牌头人“师父带徒弟”式的前人传后人,而 是利用宗教仪式,将被推选人的名字写于纸条上,将纸条包成纸团放入 盛有米的圆形竹簸箕内,旋转簸箕,簸扬纸团。谁的名字最先被连续 “跳出”来落地三次,谁就当选为村老或村主。当地人认为凡当选者皆 是鬼神的旨意,人不可有异议。b 帮家选举村老、村主的方式为用簸箕 筛选。 在选举结果的确定方面,帮家的选举习惯法要求连续三次为同一个 人,则候选人当选为村老或村主。这是菩萨、祖宗意思的体现,非人力 所能左右,任何人包括当选者不得对此结果有任何异议。 a 邓天表访谈录,2009年2月25日。 b 徐平等:《大瑶山七十年变迁》,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91页。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H:\2018年3月金秀调查\IMG_8660.JPG 作为选举工具的簸箕(2018年3月17日摄) 四、选举的程序规范 帮家的选举习惯法关于选举的程序规范包括选举时间、选举地点、 推荐候选人、选举环节、选举完成等内容。 关于选举时间,帮家的固有习惯法规定每三年选举一次村老和村 主,选举时间在每三年的二月初一。本次选举时间为农历戊戌年二月初 一即2018年3月17日。 按照习惯法,选举地点定在村主家。由于担任村主的村民通常为年 富力强者,具体的事务均由村主操办。因而村老、村主的选举就由村主 在自己家里具体安排,包括准备用品、通知村民参加、邀请道公等。农 历戊戌年二月初一的选举在村主邓大栋家堂屋举行。 根据习惯法,帮家的选举环节主要包括祭祀、推选候选人、簸箕筛 选、确认当选、再祭祀等。 农历戊戌年二月初一的祭祀由道公同时也是村老的蒋中明进行。按 照曾经担任过几任村老的70岁村民李元现的说法,烧香请众神、祖先 都来。a蒋中明从十点四十分开始烧香、念经、占卦,并在选举所用的 簸箕边框上插上三张代表神的黄纸条。大概半小时以后,蒋中明完成了 a 李元现访谈录,2018年3月16日。 村老、村主选举前的祭祀事宜。 在帮家,每位成年村民都可以自荐成为村老、村主的候选人,不过, 就笔者2009年和2018年两次对选举的观察来看,没有村民自荐的。按 照习惯法,村老候选人由村民提名,村众推选。 H:\2018年3月金秀调查\IMG_8666.JPG 推选候选人(2018年3月17日摄) 3月17日十一点左右,村民蒋固龙拿笔先写下村老候选人的名字, 李元现、李建国、蒋中明、盘公梁等纷纷推出推荐人选。李元现不让蒋 固龙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纸条上,但蒋固龙没有听从他的意见,依然将其 推选为候选人。李元现从蒋固龙处抓过笔来写下蒋固龙,蒋固龙不让写 但也没有成功。有两位妇女过来不让将其丈夫推选为候选人,但也没有 阻止住。在大家纷纷发表意见的基础上,纸条上分别写下了卢利照(50 多岁)、盘成瑞(53岁)、卢绍木(50多岁)、李元现(70岁)、蒋固龙(60 岁)五位候选人。之后李元现建议再补充两人,于是蒋固龙又写下李建 国(53岁)、邓天表(70多岁)两人的名字。推选进行了二十多分钟, 共确定七位村民为村老候选人。 十一点二十五分时,开始选举村老。用簸箕筛选时,簸箕边上插 着三张代表神的纸条,在簸箕里面放了几碗米,将写有村老候选人名字 的纸团放入,由李元现、李田信、蒋固龙、邓大栋等进行筛选。“跳出” 一个纸团就暂停筛选,大家打开纸团查看候选人的名字。八轮筛选“跳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出”来的分别为邓天表、李建国、卢利照、邓天表、卢绍木、盘成瑞、 李元现、李建国。村民议论纷纷,觉得候选人极为分散,于是有村民建 议放入一个没有写名字但按照习惯法代表现任村老蒋中明的空纸团。a 虽然蒋中明反对,但村民纷纷同意,于是十一点四十分时,簸箕里又增 加了一个纸团。放入以后,共有八位候选人。又开始簸箕筛选,“跳出” 来一个纸团,打开后发现是空纸团,于是蒋中明连任村老。b根据村民 介绍,如是代表现任村老的空纸团“跳出”,则按照习惯法一次就可以 选举成功了,无须连续三次为同一个人。十一点五十分,新一任村老选 举完成。 村老筛选产生后,大家就纷纷推荐村主候选人。大家说谁不在村里 外出打工了就别写上。十一点五十二分,在征求其他村民意见的基础上, 李元现写下卢和苗(40岁)、赵法庆(40多岁)、蒋道成(40多岁)三 人的名字,加入原来作为村老候选人的卢利照(50多岁)、盘成瑞(53 岁)、邓天表(70多岁)、蒋固龙(60岁)、李建国(53岁),共八位村 民作为村主候选人。原来作为村老候选人的李元现、卢绍木自己将纸团 拿走而没有成为村主候选人。在筛选过程中,邓天表将自己的纸团拿出 来时被蒋固龙发现又重新放入。村主选举经过七轮,用簸箕筛选出的分 别为卢和苗、盘成瑞、盘成瑞、卢利照、邓天表、盘成瑞、卢利照。这 时候又有村民提出放入代表现任村主邓大栋的空纸团,得到大家的赞 同。放入后又开始簸箕筛选,“跳出”来一个纸团,打开后发现是空纸团, 于是邓大栋连任村主。c十二点十分,新一任村主选举完成。 关于簸箕筛选,帮家村民都强调有意思、有神秘性,非常神奇。李 元现说:“这种连任不多的,以前没有过。村老连任就9年前我那一次。 村主连任没有过。连筛那么多次不出来,放一张白(票)就出来了。”d 村民李建国笑着向我们介绍:“筛还是要点技巧的,纸团大一点的肯定 a 由于是代表现任村老,具体人很明确,因此就没有必要再写上名字了。 b 蒋中明告诉我们:“不想做村老,但是它让你连任,它要出来,没有办法。”蒋中明访 谈录,2018年3月17日。 c 邓大栋也告诉我们:“不愿意也得愿意做村主,你没办法。”据我观察,邓大栋的妻子 十分不愿意丈夫再做村主,不少村民劝她。邓大栋访谈录,2018年3月17日。 d 李元现访谈录,2018年3月17日。 会早飞出来。要连连出来三轮才算。今年的筛比较正常。” a赵华念认为 放纸团时有一点讲究。盘国民则补充道:“这有点事在人为,有人为的 因素。”b赵学观认为有时候神得很,一开始就连续三次都是某一个人, 很快就选出来了。c H:\2018年3月金秀调查\IMG_8682.JPG 查看“跳出”的候选人(2018年3月17日摄) 有30多人观看这三年一次的簸箕筛选过程,把邓大栋家堂屋挤 得满满的,其中男性村众有20来人。大家时而凝视簸箕,时而开怀 大笑,时而议论筛选,气氛轻松,共同见证着新一届村老、村主的 产生。 新一任村老、村主选出后,选举即告完成。最后由道公即连任村老 的蒋中明再次念经、祭祀进行确认,并向鬼神报告选举结果,最后烧纸 钱结束整个村老、村主选举。 农历戊戌年二月初一即2018年3月17日的村老、村主选举,从上 午八点四十分开始到十二点二十分结束,共用时三小时四十分钟。 a 李建国访谈录,2009年2月25日。 b 盘国民访谈录,2009年2月25日。 c 赵学观访谈录,2009年2月25日。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H:\2018年3月金秀调查\IMG_8686.JPG 观看选举的村民(2018年3月17日摄) 五、结语 帮家屯遵循固有的习惯法选举村老、村主,表明传统的选举习惯法 在当代得到传承和弘扬,固有的选举规范在当代中国仍然发挥其功能。 在村老、村主选举过程中,用簸筛来选举体现出神选与人选相结合的 特点。 作为与原始宗教观念密切相关的一种习惯法制度,帮家屯的选举制 度一直延续至今,保障了村老制的持续存在,维持了村民的交往与团结, 强化了乡村共同体观念,维护了乡村的村治秩序,并传承了乡村的传统 文化,延续了乡村的文脉。 2019年10月31日中国共产党第十九届中央委员会第四次全体会 议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 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提出,必须加强和创新 社会治理,完善党委领导、政府负责、民主协商、社会协同、公众参与、 法治保障、科技支撑的社会治理体系,建设人人有责、人人尽责、人人 享有的社会治理共同体,确保人民安居乐业、社会安定有序,建设更高 水平的平安中国。在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健全自治、法治、德治相结 合的乡村治理体制,推进乡村社会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当代中 国,总结帮家屯的选举习惯法,承继其合理规范,扬弃其不良内容,实 现政府治理和社会调节、村民自治良性互动,夯实基层社会治理基础, 这对凝聚村民人心、团结全体村民、促进乡村经济社会发展、加强乡村 民主法治建设具有积极意义。 第三章 群聚习惯法 ——以广西壮族自治区金秀瑶族自治县六巷乡六巷村帮家屯 “众节”为对象 一、引言 我国的现代法治建设,需要建立在客观国情基础上,尊重民族的实 际生活,弘扬和吸纳优秀的固有法律文化,而习惯法无疑是其中重要的 内容。 根据学术惯例,本章中的姓名为化名,特此说明。 G:\2018年3月金秀调查\IMG_8576.JPG 帮家屯村景(2018年3月16日摄) 第三章 群聚习惯法 —— 以广西壮族自治区金秀瑶族自治县六巷乡六巷村帮家屯﹃众节﹄为对象 31 作为瑶族聚居地区,广西壮族自治区金秀瑶族自治县六巷乡六巷村 帮家屯在历史上一直通过习惯法依靠村老制进行自我管理,习惯法在社 会资源分配、社会秩序维持中发挥着积极的作用。时至今日,包括群聚 习惯法在内的习惯法的影响依然客观存在。 人是群居动物,群体生活为人类最基本的生活方式。从安全感出发, 人需要群体确认和群体支持。帮家屯一直存在“众节”这一全村村民的 群体生活、群聚活动、团体活动。a帮家屯的“众节”按照固有习惯法进 行,“众节”规范是帮家屯群聚习惯法的重要内容。 “众节”也称众人节、吃众、做众,是帮家屯由村老、村主主持的 祭祀神灵、讨论村务、加强交流的一种全村性群聚活动,由习惯法进行 规范,同时也是议定习惯法、宣布习惯法、处罚违反习惯法行为的活动。 “众节”具有众人联谊性、集体活动性、原始民主性和神秘性,在帮家 屯有着深厚的社会基础和文化基础。 笔者于农历戊戌年二月初一即2018年3月17日到帮家屯进行了田 野调查,b实地观察了“众节”活动,就群聚习惯法访问了帮家屯的村老、 a 由于地理环境、历史条件、民族文化等因素,帮家屯的“众节”由来已久,有着悠 久的历史,并形成了相应的习惯法规范。由于山高地远,在1949年以前,国家力量 和国家法律较难进入,帮家屯的瑶族一直按照习惯法进行自我管理,“众节”以及相 关的村老、村主成为帮家社会的主要管治方式和管治力量,在帮家社会发挥了积极 作用。按照村老李元现的回忆,“众节”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停了有十来年:“1949 年以后有,就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停了,停了大概有十来年,当时不给做,上级 不给做了,说是封建迷信,公社的人、县里边的也有。大概是1973年、1974年又开 始做了。当时,这些老的人、老一帮人认为有必要做,这个不能丢,因为它本身也 是维护法律的,它不违反法律的。当时公社里也不知道,做的时候开始偷偷的,上 面不知道的,等知道了他又来干涉的。”李元现访谈录,2009年2月24日。 72岁的邓天表老人回忆了约30年前通过“众节”、村老、村主,按照习惯法进 行处罚的两个案例:“我40多岁时,有一个30多岁的人进屋偷东西,偷蓝靛,一种 染料。钱不多,反正一斤八两也是偷。当场被主家发现,告诉村老,村老就主持众 村开会,(大家认为)违背村规,罚30斤米、30斤肉,大家吃一餐。20多年前,也 是我40多岁时,最多晚一年,(有个人)没结婚,嫖人家。门头(村),18、19岁, 没到20岁,女的也没结婚。大家经常来来往往,生小孩了,生了个男孩。按村规民约, 杀了猪的。吃是我去了,罚我们村的,后来也没结婚。现在小孩有10多岁了,跟他 妈了,不到20岁。”邓天表访谈录,2009年1月9日。 b 本章的材料来自笔者在2009年1月9—10日、2009年2月24—26日的田野调查。 2009年2月25日是农历己丑年二月初一,也是帮家屯举行“众节”的日子。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32 村主、村民小组组长、村民。本章主要描述群聚习惯法的组织规范、程 序规范和责任规范,由此对当代中国乡村的群聚习惯法进行探讨,以引 起学界进一步的关注和研究。 二、群聚的组织规范 群聚习惯法的组织规范涉及时间、地点、组织者、参加人员、费用 等方面,全面调整“众节”的具体运作。 (1)时间。按照习惯法,帮家屯以往的“众节”一年举行六次,时 间分别在农历二月初一、四月某日、五月初一、六月某日、八月初一、 十二月某日,没有固定日期的月份由村老具体确定时间。其中二月初一、 五月初一为大节:二月初一为安社,安社王、安村社;五月初一为管禾 苗、耕种,以往此两事对于帮家村民而言都非常重要。 但从丁酉年即2017年开始,考虑到农业生产在村民生活中重要性 的下降、种田的减少和村民外出务工、流动性增大的实际情况,经过全 村村民的商议,帮家的“众节”从一年举行六次减少为一年举行四次, 即农历二月初一、五月初一、六月初六、十二月初一,四月十九和八月 初一不再举行“众节”。 (2)地点。由传统而沿袭至今,帮家屯的“众节”在村主家举行。 根据习惯法,在村主家举行神灵、祖先祭祀活动,在村主家聚餐、议事。 虽然帮家屯有公共活动场所,但是延续传统,村主家成为帮家法定的“众 节”群聚的公共活动场所。 (3)组织者。按照习惯法,“众节”由村老、村主主持和组织,村 主在具体事务方面出力尤多。村主负责联系道公、通知村民、安排购买 肉菜、安排烧菜等。 (4)参加人员。“众节”的参加人员以户为单位,自愿参加,主要 为居住在帮家屯的各户。翁江屯的各户20世纪70年代搬迁到现址,与 帮家屯相邻,居住在一起,2006年前没有参加过“众节”,2007年开始 有人参加,但是2015年开始又没有人参加了。 按照习惯法,参加“众节”需在每年二月初一报名,二月初一参加 第三章 群聚习惯法 —— 以广西壮族自治区金秀瑶族自治县六巷乡六巷村帮家屯﹃众节﹄为对象 全年就有了户头;如果二月初一不参加,以后几次也不能参加,这一年 的“众节”就都没有资格参加。因此,二月初一的“众节”是全年中最 重要的一次。 H:\2018年3月金秀调查\IMG_8750.JPG 村民准备交钱参加“众节”(2018年3月17日摄) 帮家屯2017年参加“众节”的有30户,2018年有40户。参加者 每户立一户头,记载该年每次参加“众节”并交钱的情况。没有参加的 户一般为长年在外面打工的人家,有个别户则例外。36岁的帮家屯村 民蒋贵材认为: 也有不愿意参加的,有几户不参加的。他说,过这个节买1斤猪肉, 还不如自己在家里吃。别人就说你贪吃。早几年有几户不参加的,现在 都参加了,人家说太不那个了,你连“众节”都不参加,你还有什么本 事,在一个村上。所以,大家都参加了。 他原来不参加,说家里穷他不跟得起,逢一次就出1斤肉,找一点 玛拐(青蛙)、山老鼠啊,供去大家参加。他又没有,供不起。a 至于实际代表家庭出席“众节”者则不论男女,成年者均可。以农 历戊戌年二月初一即2018年3月17日“众节”为例,出席的有男性 a 蒋贵材访谈录,2009年1月9日。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18人、女性22人,另有随来参加的小孩8人。 (5)费用。“众节”需要购买肉、菜等物以聚餐,习惯法规定所需 费用由参加人共同分担、平均分担。 以前是交肉、鸡蛋等实物,每年年终再进行算账,多退少补,比较 麻烦。根据实际情况,2007年二月初一的“众节”改为现金缴纳,即从 2007年开始,参加“众节”的各户统一交8元、10元、12元、13元不 等的现金。 如2017年的四次“众节”,每户农历二月初一交13元,五月初一 交12元,六月初六交13元,十二月初一交12元。农历戊戌年二月初 一即2018年3月17日“众节”每户交13元。 G:\2018年3月金秀调查\IMG_8772.JPG 临时记载费用的香烟包装纸(2018年3月17日摄) 同时,本着有来有往、有余有丰的古俗,每次还返还每户1元。这 意味着来来往往、有来有往,给每个人增添福气,以后更加兴旺发达。 按照帮家屯村民盘全晟的说法,这1元钱是种子,等到下一次时就会长 成13元了,大家又可以一起聚餐了。a1989年出生的村民李德淼则告 诉笔者,退一点钱这个是得福,大家都享受一点。b a 盘全晟访谈录,2018年3月17日。 b 李德淼访谈录,2018年3月17日。 第三章 群聚习惯法 —— 以广西壮族自治区金秀瑶族自治县六巷乡六巷村帮家屯﹃众节﹄为对象 三、群聚的程序规范 除了每三年的农历二月初一“众节”用簸箕筛选产生村老、村主外, 按照传统的习惯法,帮家“众节”通常的主要环节包括通知、交钱、购 买、烧菜、祭祀、聚餐、村老讲话、村众议事等。 在“众节”当天,村主喊村通知村民“今天过众节,大家早点来”。 如农历戊戌年二月初一即2018年3月17日的上午八点来钟,帮家屯的 村主邓大栋就去自己家附近的一个村民家的三楼平台处喊村通知全村。 2018年3月17日的上午八点四十分到十二点二十分,帮家村民在 村主邓大栋家通过簸箕筛选形式选举产生了村老、村主,村老蒋中明、 村主邓大栋均连任。 之后,十二点二十五分,60岁的村民蒋固龙先找了一张香烟包装 纸,自告奋勇在村主邓大栋家临时记载村民参加“众节”的名单和费 用。帮家村民积极交钱参加,有的家庭由男主人来报名,有的则由女主 人来交钱。到下午一点四十分时,帮家村民基本报名和交钱结束,共有 40户村民参加农历戊戌年的“众节”。基本上帮家的各户都报名参加了, 显示出帮家屯全村村民的团结和齐心。 帮家有40户村民参加,这样全年4次“众节”,按照固有规范每次 就由10户轮流出力准备饭菜。 2018年3月17日下午一点三十五分,村民李建国、赵紫飞从村主 处领了钱,骑摩托车去六巷街上买鸡、肉等菜。二点三十五分,买菜的 回来了。共购买鸡5只,共250元,猪肉135元,鸡蛋45元,笔记本2元, 共花费432元。 此前,已经有不少女性村民在洗碗、洗筷子。买菜的村民回来后, 许多村民就杀鸡、煮鸡蛋,再煮鸡、煮肉,准备祭祀所需的供品,准备 “众节”的聚餐。 同时,有村民陆续拿来香、纸钱等。如下午一点三十五分,有一位 70来岁的婆婆拿着一包香、一些纸钱、一点米、一小包盐来到村主邓 大栋家,有村民帮忙收下。不少男村民则带着米酒来。按照传统规范, 香、纸钱、米、盐、酒等由村民自带。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下午二点四十分左右,村老蒋中明和村民李元现(两人均为道公) 在村主邓大栋家屋内外开始念经、祭祀。村老蒋中明在屋内祭祀,村民 李元现在屋外祭祀。屋内的供桌上摆放了鸡、鸡蛋、米、酒等供品,并 燃香。屋外祭祀的供品略微简单些,放在两个凳子上。 饭菜准备好后,下午四点五十五分时,村主邓大栋喊村:“今天来 参加这个节的,现在要吃夜饭了,请你们快点来吃饭了!” 五点十分,帮家村众开始入席,进行“众节”聚餐。席设在村主邓 大栋家,一楼和二楼各有两桌,主桌在一楼,二楼为妇女和小孩的座席。 每桌有五碗菜:一碗鸡、一碗猪肉、一碗鸡蛋、一碗包菜、一碗鸡杂。 聚餐时,不断有人问有没有谁没来,还缺谁,互相提醒不要遗漏人,体 现出相互关心、尊重和对聚餐权利的重视。 H:\2018年3月金秀调查\IMG_8896.JPG “众节”聚餐的菜肴(2018年3月17日摄) 聚餐时,村老蒋中明、村主邓大栋、前任村主等坐在首席。其间, 村民向村老、村主敬酒,村老、村主又一一回敬。聚餐时,男性基本上 都自带米酒,互相聊天、敬酒,后来有的村民还猜拳行令赌码,气氛热闹。 按照习惯法,在“众节”聚餐吃到中间时村老需要讲话,评讲当前 村中现象,重申习惯法的基本内容。3月17日帮家的村老蒋中明叫村 主邓大栋讲话。a邓大栋简单说了几句,大意为:大家要互相帮助;不能 a 在帮家,村老与村主谁比较能说会道就由谁讲话。 第三章 群聚习惯法 —— 以广西壮族自治区金秀瑶族自治县六巷乡六巷村帮家屯﹃众节﹄为对象 进屋偷、拿别人的东西;要求村众弘扬“众节”这个传统,要传下去; 大家要遵规守法,和谐生活。 H:\2018年3月金秀调查\IMG_8912.JPG 村民向村主敬酒(2018年3月17日摄) 村老讲话、重申习惯法不一定在每次“众节”上都讲得很详细,但 是在二月初一的“众节”上一般讲得比较多。村主讲话时,一楼的帮家 村众都停止吃喝,静静聆听。 在“众节”上,村民通常按照固有的习惯法在村老讲话后你一言我 一语地发言,讨论村中公共事务,交流大家的想法。不过,农历戊戌年 二月初一的帮家“众节”由于时间较晚,村民们没有专门讨论村务。 农历戊戌年二月初一即2018年3月17日的帮家“众节”聚餐到晚 上七点多结束。 四、群聚的责任规范 按照习惯法,对不参加“众节”的村民、参加“众节”又没有每次 都出席的村民,没有专门予以处理的责任规范。 但是,作为村老制的主要活动方式,帮家屯村民在“众节”活动时 会议订习惯法、重申习惯法,强调违反习惯法行为的责任。 在当今,议订习惯法、重申习惯法、处理违反习惯法行为主要转变 为议订、修改、完善村规民约,并处理违反村规民约的方式。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村规民约将固有的习惯法规范结合现今帮家屯经济社会情况进行了 系统化确认,对违反习惯法所应当承担的责任进行了具体的规定。1982 年农历四月十八日帮家、翁江两村通过了21条《帮家、翁江两村村规 民约》,1987年9月24日通过了新的18条《帮家、翁江两村村规民约》。 帮家屯最新的村规民约为2012年农历二月初一“众节”生效并执 行的《村规民约》,全部规范如下: 为了推进我村民主法治的建设,维护社会稳定,树立良好的村风民 风,创造安居乐业的社会环境,促进经济发展,建设文明卫生和谐新农 村,经全体村民讨论通过,制定本村规民约。 1.村民之间应团结友爱、和睦相处,不打架斗殴,不酗酒滋事,严 禁侮辱诽谤他人,严禁造谣惑众、拨弄是非。 2. 严禁私自砍伐集体或他人林木,严禁偷盗他人财物。 3. 严禁损害他人庄稼、瓜果及其他农作物。 4. 严禁私自移动地标,侵占集体或他人土地。 5. 加强牲畜看管,严禁放养猪、马、牛、羊、鸡等影响农业生产。 6. 建房应服从村庄建设规划。经村小组批准统一安排,不得擅自乱 搭乱建,违反规划,妨害四邻利益。 7. 积极开展文明卫生村建设,搞好公共卫生,加强村容村貌整治。 严禁随便乱倒乱堆垃圾。 8. 枯水期村民应自觉节约用水,严禁放长流水浇菜或洗车等浪费 行为。 9. 村民之间应建设整(正)常的人际关系,不搞宗派活动,不拉帮 结派,不搞小帮派、小团体。 10. 村民应积极参加集体开展的各种文娱活动,自觉维护集体荣誉, 增强集体荣誉感。 本村规民约有与国家法律、法规、政策相抵触的,按国家规定执行。 凡违反村规民约的视情节作如下处罚。 1. 违反第一条规定的,罚壹佰贰拾斤折算人民币的处罚,造成他人 身体伤害的,要赔偿医疗费和务(误)工费。 第三章 群聚习惯法 —— 以广西壮族自治区金秀瑶族自治县六巷乡六巷村帮家屯﹃众节﹄为对象 2. 违反第二条规定的,给予叁拾斤的处罚外,并给予五至十陪(倍) 的罚款。 3. 违反第三条规定的,视庄稼损害的情节作出相应的赔偿,态度恶 劣的加倍处罚。 4. 违反第四条规定的,罚壹佰贰拾斤折算人民币的处罚。 5. 违反第五条规定的,视造成的损害程度给予相应赔偿和事件的处 理务(误)工费。 6. 违反第六条规定的,影响村庄建设规划的责令限时拆除,态度恶 劣的强制拆除。 7. 违反第七条规定的,责其自行清除,屡犯者给予叁拾斤折算人民 币的处罚。 8. 违反第八条规定的,给予一个月的看管清理水源杂物的处罚。 9. 违反第九条规定的,造成恶劣影响的,全村通报批评。 10.违反第十条规定的,造成村荣誉受损的,给予批评教育或扣发 有关福利。 本村规民约于2012年农历二月初一“众节”生效、执行 (53户户主签名、按手印) 这一村规民约传承了固有习惯法的内容,对现实社会生产、生活中 的主要社会关系进行了调整,具有针对性、可操作性。 这一村规民约在“众节”时讨论通过并实施,通常还会在“众节” 时处理违约行为,依靠“众节”保障其效力。 五、结语 作为群体成员公共生活规范的帮家群聚习惯法内容具体,包括组织 规范、程序规范、责任规范等,较为全面地调整群聚关系。具有原始民 主性、联谊性和神秘性的“众节”习惯法在当代得到了传承。 就帮家屯的实践可知,固有的群聚习惯法能够适应新的社会条件而 有了现代的活力,在新的时代继续发挥作用。在现代社会,习惯法具有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积极的功能,在乡村治理方面发挥着重要的自我管理、群体认同、秩序 整合、社会支持作用。当代中国的法治建设需要尊重习惯法的客观存在, 吸纳和弘扬优秀的习惯法。 在当今乡村健全党组织领导的自治、法治、德治相结合的乡村治理 体系过程中,培育淳朴民风、文明乡风为其中的重要方面。总结和弘扬 帮家屯的群聚习惯法,对于增进村民的联系,加强村组的凝聚力,淳厚 乡风民风,提升构建共建共治共享的社会治理格局,实现乡村社会治理 有效、充满活力、和谐有序,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乡村善治之路,不断 增强广大村民的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具有积极的作用。 第四章 祭社习惯法 ——以广西壮族自治区金秀瑶族自治县金秀镇金田村六仁 屯祭社为对象 一、引言 我国许多地区民众的生活中有祭社的内容。我国的祭社活动历史悠 久。社为土地之神。《说文》对“社”字解释为:“地主也,从示土。”“地主” 就是土地之主,即土地神,亦称“社公”“土地公”。《白虎通义》中 曰:“王者所以有社稷何?为天下求福报功。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土 地广博,不可遍敬也;五谷众多,不可一一祭也。故封土立社,示有土 尊。稷,五谷之长,故封稷而祭之也。”社有春社、秋社之分。祭社神 为春祈秋报农业丰收之意,即“人人足给”之谓也。祭社神,是定居的 农业民族的祭礼活动。a随着以农业为基本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的国家 形式的出现,社神崇拜渐显其形,祭社起初同土地崇拜有关,b社神信仰 感谢庞贵兴、庞福金、赵成荣、庞贵仁等的支持和帮助。根据学术惯例,本章中的 人名进行了化名处理。 a 吴永章:《瑶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3年,第423页。 b 王廷信:《社祭仪式中的戏剧扮演》,载《艺术百家》2005年第5期。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发端于原始先民对土地的自然崇拜。a 祭社是我国上古时期社会信仰与宗教崇拜的重要内容,它肇端于原 始时代的土地崇拜,发展于商和西周,至春秋时期则盛行于世。b周人 祭社,是为了对土地的报答。c《孝经纬》说:“社者,土地之主。土地广 博,不可偏敬,故封土以为社而祀之,报功也。” 在古代,汉族地区都有祭社的习惯。先秦时期,社神地位很高,祭 社是最隆重的祭祀典礼。祭社最早是一种官方的等级性祭祀,后期演变 为官方倡导的民间祭祀形式。d秦汉以来,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人 们对自然依赖程度有所减弱,认识水平也不断上升,社神的神圣色彩开 始逐渐消退。社神在百姓心目中不再是敬畏崇高而是亲切自然的形象, 地位呈逐步下降之趋势,社神从神坛逐渐步入民间,融入百姓的日常生 a 也有学者认为,社神起初也含有生殖崇拜的意义,后来又同祖先崇拜联系起来。《左 传·昭公二十九年》曾说“后土为社”,“后土”中的“后”原来指女性,王国维说: “后字皆从女从古(倒子)或从母从古,象产子之形。”(参见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 先公先王续考》,详见《观堂集林》卷九,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441页)后 土,就是指能够生殖的土地。但“后土”一词将土地的生殖与女性的生殖联系起来, 说明社也含有人本身的生产的意义。这说明,人本身的生产也被包括在社中了。人 们祭祀社神不仅是为了报答土地的生产,还在于报答女性对人本身的生产。(参见王 廷信:《社祭仪式中的戏剧扮演》,载《艺术百家》2005年第5期) b 董雪静:《上古男女社庙聚会习俗探源》,载《殷都学刊》2005年第3期。 c 周时公社与私社并行。(参见董雪静:《上古男女社庙聚会习俗探源》,载《殷都学刊》 2005年第3期)秦汉时期,县以上的社为“公社”,由政府长官负责祭祀,费用由 官府承担,与百姓关系不大。真正与民间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是乡社、里社及民间 自发组织的私社。[参见高臻、贾艳红:《略论秦汉时期民间的社神信仰》,载《聊城 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4期]以后,公社逐渐消亡,私社成为主流。傅 晓静认为,除了具有与官社(公社)相同的社祭功能之外,唐代私社还具有自身独 特的四项基本功能,包括丧葬互助、水利管理、宗教活动以及其他经济互助,从而 使民间私社具有更为广阔的组织基础和更为重要的生活意义,成为唐代乡村社会组 织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参见傅晓静:《唐代民间私社的基本功能》,载《齐鲁学刊》 2003年第5期) d 在商周时期,社的含义演变为土地所有权的象征,立社祭祀土地神是王及诸侯的特 权,社是祭祀权的象征,也是土地所有权的象征。到秦朝商鞅变法允许土地买卖后, 土地所有权趋于分散,秦汉及其后的政权建立在郡县制基础上,旧有的土地祭祀制 度也随之变革,社日趋成为官方推行的民间祭祀的规范形式。[参见陆焱:《贵池傩与 社祭》,载《云南师范大学学报》第37卷第3期(2005年5月)] 活,变得日益人格化、世俗化和大众化。a唐朝诗人王驾有《社日》诗一 首,反映了江西铅山县鹅湖山下社日的风情: 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 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b 瑶族也崇拜社王,有较悠久的祭社(当地人称“做社”)历史,祭 社本身为民间宗教信仰仪式和一种习惯法活动,同时又为宣讲习惯法的 方式之一。广西壮族自治区金秀瑶族自治县金秀镇金田村六仁屯一直按 a 高臻、贾艳红:《略论秦汉时期民间的社神信仰》,载《聊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3年第4期。 b 许多文学作品描绘了汉族祭社的情况,如唐代杜甫的《遭田夫泥饮美严中丞》:“田 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写的是农夫邀去观社祭、喝社酒。《燕子来舟中作》:“旧 入故园尝识主,如今社日远看人。”时值社日,只能在孤舟中与春燕相望,反映了诗 人晚年漂泊的凄苦生活。宋代陆游的《游山西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 风存。”写的就是临近春社时的文娱排练。陆游的《新晴》诗曰:“社酒家家醉,春芜 处处耕。”春社不仅喝酒欢乐,还是春耕春种的总动员。晏殊的《社日》诗曰:“山郡 多暇日,社时放吏归。”说的是山区州郡政事不繁,闲暇较多,适逢社日,索性给官 吏们放假,让其返乡与家人团聚,与百姓同乐去吧。苏轼的词《蝶恋花·密州上元》: “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寂 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十五 月正圆,灯月交辉,引来满城士女,争相游赏。闻听吹箫击鼓,却见是农民正在举 行祭社,祈求丰年。辛弃疾的词《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可堪回首,佛狸祠 下,一片神鸦社鼓。”说的是人们忘记了过去金人南侵的历史,竟在当年北魏太武帝 拓跋焘率军南侵时所建行宫之下搞祭社迎神赛会,真是往事不堪回首。明清文学中, 对祭社、社日亦常有描写。凌濛初的《二刻拍案惊奇·卷二》中写道:“山东兖州府 巨野县有个芳亭,乃是居民秋收之时,祭赛田祖先农、公举社会聚饮的去处……到 了是日,合乡村男妇儿童,无不毕赴,同观社火。你道如何叫得社火?凡一应吹箫 打鼓、踢球放弹、勾栏傀儡、五花爨弄诸般戏具,尽皆施呈,却像献来与神道观玩 的意思,其实只是人扶人兴,大家笑耍取乐而已。所以王孙公子,尽有携酒挟伎特 来观看的……”清初诗人钱谦益写有《迎神曲十二首》,均为七言绝句,“用代里社 迎神送神之曲”。直至近现代,不少作品还反映了社日风习。如鲁迅《社戏》中写道: “平桥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戏,每年总付给赵庄多少钱,算是合做的。当时我并不想 到他们为什么年年要演戏,现在想,那或者是春赛,是社戏了。”可见社日祭神赛会 的风习从三代起,一直延续到清末与民国。参见戴存仁:《略说华夏“社”文化》,载 《江西社会科学》1997年第8期。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照传统进行祭社,仅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停止过祭社,a在20世纪70 年代末又重新恢复了祭社活动并延续至今。 金秀镇金田村六仁屯为盘瑶村屯,2018年7月有37户、152人; 水田面积32亩,旱地面积20亩,林地面积1800亩。六仁屯离金秀县 城7千米,离金田村民委员会办公处1.5千米,从桐木至金秀的县道 X645进来1千米,交通比较方便。b六仁屯于2017年整体脱贫,为金 田村7个屯中最先脱贫的屯,每户都基本建起了砖混结构的楼房。村民 收入来源主要为外出打工所得和出售杉木等收入。六仁屯是金秀镇确定 的镇乡“生态乡村”示范点建设村屯。 G:\2018年7月金秀调查\IMG_0589.JPG 金秀瑶族自治县金秀镇金田村六仁屯村景(2018年7月17日摄) 2018年7月17—18日,笔者参加了六仁屯农历六月初六的祭社活 动,对当地的祭社习惯法进行了实地调查。调查采用参与观察、访谈等 方法。本章以田野调查为基础,在总结历史上的祭社习惯法规范的基础 上,探讨当地祭社习惯法的主体规范、程序规范、费用规范、责任规范, 对祭社习惯法作出较全面的描述,分析祭社习惯法的规范传承,以引起 a 据介绍,六仁屯从民国时期就开始祭社了,仅仅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因被视为封 建迷信不让举行而中断了大概十几年。庞福金访谈录,2018年7月17日。 b 六仁屯原在偏僻的深山中,1985年以后陆续搬到现区域的山上,2003年起陆续搬至 现址。庞贵仁访谈录,2018年7月17日。 学界的进一步关注。 二、祭社的传统规范 瑶族很早以前就进行祭社活动。据载:明代时,受汉族的影响,也 由于农业的发展,瑶族已经有祭社活动了。“东安、西宁与罗定州三接 壤之间,群山盘郁,瑶僮屯聚。前朝(指明代)陈伦进兵开复,即于其 地设立圩场。圩上建一社坛,坛前小河,汇而为潭,潭广亩许……环圩 二十余村,每岁二八月,丁后一日,各村长幼咸集,约二百余人赴社。 其将祭也,潭内必有大锅浮出水面,取以炊米烹肉,不溢不漏。祭毕合 饮,则人人足给。仍以其锅还潭,锅自沉潭底。有届祭期,锅复浮出, 岁岁皆然。”a 广西金秀县内5个瑶族支系都有“做社”“祭社”的习惯。六仁的 盘瑶和其他各村的盘瑶一样,历史上是全村的村民虔诚供奉社王。每个 社王都有一个名称,六仁的社王称为“行游同进社”,社名的来源已不 可考查。茶山瑶、花蓝瑶和与大瑶山相毗邻的象州,以及荔浦县的壮族、 汉族,也信奉社王,并建有庙宇。不同的是,盘瑶没有社王庙的固定建 筑物,而是就地搬来三块大石头(他们称石鼓),不加雕琢,将石块竖 立起来当社王偶像崇拜。这种做法,与古代记载中立石为社的情况相类 似,b也许正是盘瑶长期的贫困和迁徙不定的生活,促使他们保留了古代 的这种祭社方式。六仁屯的社庙也属此类。 在金秀瑶族祭祀社王时诵唱的《师歌书》中“入社王歌”的唱段里, 也有这样的唱词: 接请本方社王鬼 又请本方社王神 远者便在三五里 近者便在屋檐边 日里把刀修岭界 夜里番(返)归守木根 a [清]钮琇:《觚剩续编》卷四。 b 在远古时代,社有土社、石社、树社等,如《淮南子·齐俗训》曰:“有虞氏之祀, 其社用土……夏后氏,其社用松……殷人之礼,其社用石……周人之社,其社用粟。”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日里黄蜂来扫地 夜里萤火作油灯 屋背便是琉璃瓦 木蔃砌墙春过来 山猪马鹿来宗祖 白鹤飞来是六亲 你把木来出我相 又怕蚁来吃我身 你把土来出我相 又怕雨来淋我身 惟有周公立我相 三个石头立我身 东边一个是我父 西边一个是我娘 中心一个便是我 我在中心为主人 坐落村头管村尾 村婚无是(事)过春秋 贼人入村来问我 两手钗(叉)腮作不闻 火星入村来问我 手儿指下落深塘 虎狼入村来问我 踏到下唇扯上唇 社丁有事来问我 一时病患脱离身 你杀鸡来我也吃 你杀猪来我也食 你若有心敬奉我 保你穑禾熟十分 闻说今朝有状请 本村社王领风情 从这段唱词可以看出用石头作为社王偶像的原因。社王的作用是, 保佑瑶族的树木、庄稼的成长和丰收,保护瑶族的山岭,保护瑶族的 村庄不被强盗抢劫,免遭火灾、野兽的侵袭,保佑瑶人平安无恙。a 在长期的实践中,金秀瑶族形成了较为详细的祭社习惯法。金秀瑶 族固有习惯法规定,每年二月、八月春秋两次祭社时,头人(社老)要 对共社的群众“料话”,即宣布在农业生产和生活中应该共同遵守的习 惯法。二月社的规定,包括:确定浸稻谷种、做秧田、扯田基草、扯秧 的选定日期(限定各居民同在一天进行);割草(采绿肥放秧田内)要 听放炮之后,各人才能出门,不许争先;放水进田,要依照旧日的田坝 口,不许乱开乱挖,别人耕田过后,要过三天,才准由这田放水过下游 的田里;犁田耙田时,牵牛过田,要依原来规定的老路走,不许随便经 a 胡起望、范宏贵:《盘村瑶族》,北京,民族出版社,1983年,第240~241页。 过不应走的田基;不许乱拿饭包、犁耙;见别人的田水漏干了,要帮补 漏洞;过了清明节,各家不得放鸡、鸭、猪出外。八月社的规定,包括: 禁止乱入老山,不许放鸡、鸭、猪下地吃禾;不许乱拿禾把和饭包;挑 禾把过路,肚饱的人要让路给肚饥的人走;不许偷盗桐子、茶子,要等 主人拾过之后,才得捡拾。a 此外,社老还会强调注意防火、禁止嫖赌、 不许乱拿别人的东西、防止偷盗等事项。可见祭社也是对村民进行习惯 法教育的重要活动,强调村众要遵规守法。 不过,这些传统的祭社习惯法规范,具体到各个村屯并不完全相同, 而是因具体支系、村屯而呈现差异。如六仁屯祭社习惯法规定的祭社时 间为每年的农历三月初三、六月初六、八月初二。b 三、祭社的现实规范 就笔者观察和访问所知,六仁屯的祭社习惯法包括主体规范、程序 规范、费用规范、责任规范等内容,较为详细地规范祭社活动,保障祭 社活动的顺利进行。 六仁屯祭社的基本目的是村民保平安、求康泰、祈丰收、解厄灾, 习惯法的核心内容和基本规范即围绕这些目的而展开。祭社习惯法强调 祭祀中的敬畏心理、过程中的参与感、村民间的团结等基本理念。 (一)祭社的主体规范 遵循固有的习惯法,六仁屯祭社组织规范包括社老规范、道公规范、 村民规范、村民小组规范等方面。 a 广西壮族自治区编辑组:《广西瑶族社会历史调查》(第一册),南宁,广西民族出版 社,1984年,第68~69页。 b 根据具体情况,金秀盘瑶祭社的时间、内容、仪礼等各有差异。有的一村为一个社, 有的一村有几个社,例如坤林村共二十五户就曾立有三个社,即平安社、新安社、 全州平安宁静社。祭社的次数各有不同:有的是每年两次(如三角乡甘冲村),有的 每年三次(如坪山、六仁等村),有的四次(如坤林村)。有祭社后共社各户在社前 聚餐的,有的仅是烧香祈祷。总的说来,盘瑶祭社耗费财物并不很多,祭典也不如 茶山瑶及花蓝瑶的那样隆重。参见广西壮族自治区编辑组:《广西瑶族社会历史调查》 (第一册),第399页。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六仁屯的祭社由社老主持,负责祭社的召集、联系道公、祭社时 “料话”等一应事务。现任社老为庞贵康,2018年时64岁,已经担任 社老三年了,2015年农历六月初六接任。按照传统的习惯法,六仁的 社老非世袭产生,而是根据需要由选举产生。关于具体过程,庞贵康告 诉笔者: 2014年时,原任社老已经80多岁了,年纪大了。我原来也参与搞 这个祭社活动。大家推荐几个候选人,庞师傅根据风俗,交子一打,卜 卦。你当这个主持,应该要换人了。这样就叫我做了。a 依固有习惯法,六仁的社老为义务职,庞贵康担任社老没有报酬。 祭社需要请道公。六仁屯内有50岁的道公庞国栋,但是主持大做 还有些能力不足,故六仁屯2018年的这次大做请了也是盘瑶的三角乡 甲江村古少屯的庞贵兴领头进行祭社。庞贵兴1949年出生,已近70岁, 但身体硬朗,做道公已有40多年时间。这次大做共有三位道公一起主祭, 庞贵兴带领60岁的三角乡江燕村马安屯的黄明龙和六仁屯的庞国栋两 位徒弟一起进行。按照习惯法,六仁屯需要给道公一定数量的报酬,金 额为400元、300元不等。 按照习惯法,六仁以家庭为单位共社,故祭社时以家庭为单位参加, 每家派一人参加,一般为成年男子,如无成年男子或成年男子不在家, 则由成年女子参加,小孩一般不参加。 在六仁屯,村民小组负责大做时祭社费用的收缴、保管和开支,村 民小组组长和副组长具体负责祭社的后勤保障事务,保证祭社活动的顺 利进行。 (二)祭社的程序规范 六仁屯的祭社习惯法详细规定了祭社的程序规范,包括祭社时间、 祭社地点、祭社环节等。 a 庞贵康访谈录,2018年7月17日。 1. 祭社时间 六仁盘瑶的祭社分为大做、小做。 重新恢复祭社后,六仁屯依照固有习惯法,确定每年农历三月初三、 六月初六、八月初二为祭社日。此一年三次为小做。 同时,每三年有一次大的祭社。大做规模大、内容多、程序复杂, 需要持续两天两夜。2018年7月18日是农历六月初六, 六仁进行大做; 从17日即农历六月初五,持续到六月初六深夜结束。上一次六仁的大 做在2014年。这次大做已经超过三年,实为第四年了。 关于2018年的这次大做,更主要的起因是2017年农历三月时,六 仁社庙处突然刮起大风,大风刮倒树压到了社王。关于这次大风,六仁 村民小组组长赵石斌告诉我们: 农历三月刮大风倒的,十来亩的社庙附近的树林,就社庙中间那一 条线的倒了,社王中间那十几棵倒了,没倒旁边的,好奇怪哇。大的有 30、40米高,有松树、枫树,直径有60公分、80公分样子。树今年三 月三我们拿油锯去清理。压倒社、压倒社王了。树倒后,村里有人没怎 么顺了。我们觉得这不行了,所以今年要大做了。a 大做一般在农历六月初六,习惯法规定农历六月初六前后五天内均 可举行。b 2.祭社地点 依照习惯法,六仁祭社如小做时,祭社地点在村外的社庙;如大做 时,祭社地点有四处,主要在村内的村民小组活动室,也由一位道公带 领六七位村民去社庙祭祀,另外也派一位道公由两位村民陪同到村前后 a 赵石斌访谈录,2018年7月17日。7月18日笔者到六仁社庙处,仍然可见社庙附 近不少倒下的大树和折断树冠的大树。 b 由于都需要请道公庞贵兴去主持祭社,不可能都在农历六月初六举行,因此农历六 月初三、初四即2018年7月15—16日金秀县三角乡三角村六秘屯举行祭社,农历 六月初七、初八即2018年7月19—20日金秀县三角乡甲江村郎傍屯举行祭社,这 几个屯均为盘瑶村屯。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的两处屋背后的山上土地庙处进行祭祀。 六仁屯的社庙在地名称为处的地方,1965年时立的社,离老村步 行约10分钟路程,离新村步行约40分钟路程。2018年这次大做时, 村民从新村开农用三轮摩托车10多分钟就能到社庙。 六仁屯的社庙较为简单,高约一米,宽约八十厘米,由石块堆放而 成,下面为一小洞,上为三块叠放的石头。a六仁的社称为“行游同敬社”, 社名的来源已不可考查。 3.祭社环节 按照习惯法,小做的祭社环节比较简单。六仁屯的每一户人家一般 派一人参加,通常由男户主参加。村民清理社庙前后的环境之后,各户 将自己备办的一碗荤菜,如猪肉、鸡、鱼、虾等,摆放在社王前。参加 的人员基本到齐后,社老点燃香交给道公,道公便开始主持祭社仪式。 主要为道公诵唱《师歌书》,念到后来,道公边念经边叠放纸钱,最后 烧纸钱。道公念经时,村民多在周围聊天、休息,有的在附近寻些药材、 野菜。然后,参加祭社的村民聚在水泥桌边饮酒吃菜,边聊天交流,有 的村民还猜拳娱乐。之后,村民返家,结束祭社。 大做的祭社内容丰富,环节众多,包括村内和村外、室内和室外的 祭祀活动。 (1)村内祭祀。道公、社老和协助的村民依照传统仪规进行祭社祭 a 在远古时代,社有土社、石社、树社等,祭祀社神(土地神)不只早在三代时即已存在, 而且祭祀的场所、方式则因地区、时代不同而更有所异。在古代,石社、树社比较 常见。《太平御览》卷531引许慎《五经异义》:“今山阳民俗,祀有石主。”也有凿 像的,“昔州县祭社,尝筑一大坛,望山而祭。今立殿宇,已为不经,塑为人像,又 配之夫妇,亵渎甚矣。是宋时已有塑像之所谓土地社公者矣。”(1914年广西《荔浦 县志》卷一。)不过,古代社的标志主要是社树,建社于茂树之下或栽种社木。《墨 子·明鬼下》:“三代之圣王,其始建国营都日,必择国之正坛,置以为宗庙,必择 木之修茂者,立以为丛位。”而根据孙贻让先生考证,“位”为“社”字之误。(参见 孙贻让:《墨子闲诂》,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146页。)《论语·八佾》曰: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刘义庆的《世 说新语·方正第五》记有:“阮宣子伐社树;有人止之。宣子曰:‘社而为树,伐树则 社亡;树而为社,伐树则社移矣。’” 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词亦有:“旧 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祀,主要包括书写表章、筑坛设供、念经祭祀、竖烧“天灯”、烧太阳 花等内容。 六仁村内祭祀的地点主要在村民小组活动室内。活动室为一层三开 间砖混房屋,有两间房的面积,约为30平方米,前面为约500平方米 的开阔水泥地。村内祭祀主要在中间那间房进行。 2018年7月17日农历六月初五午饭后,在道公庞贵兴的安排下, 道公庞国栋、社老庞贵康和几个村民在活动室内按照古例在黄纸、红纸、 白纸上书写表章,包括《打醮疏》《五谷疏》《安龙疏》等。 H:\2018年7月金秀调查\IMG_0693.JPG 《打醮疏》(2018年7月17日摄) 同时,有五六个村民或折或用印板印 “码”钱,共准备120、60、 36、24四种规格的“码”条,每种各30个。此为烧给土地公的钱。 在基本准备就绪后,道公筑坛设供。2018年7月18日农历六月初 六上午八点,道公庞贵兴组织其他两位道公在社老和几位村民的协助下 开始挂神像,共挂大的神像16个、小的神像3个。这些神像包括“三清”、 土地、雷公、月亮等。挂神像时边挂边敲锣以示欢迎。神像下挂有表章, 下面的台子上摆放酒杯等祭祀用品。 村内祭祀的室外部分主要包括搭、烧“山林”,射“太阳花”,以及 竖、烧“天灯”等。 “山林”是用小竹子、草等在泥土上围搭而成的,为瑶族原始处所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的象征。搭、烧“山林”所需的土,于农历六月初六一早由两位村民从 村境外的道江地界取来。放在“山林”上的谷物也从外村讨来。农历六 月初六晚上十二点左右,道公和村民将“山林”烧掉。六仁的这次大做 到此就全部结束,全村从此平安丰收、大吉大利。 道公将“山林”中的土分送给六仁的每家每户,各家各户将此土再 撒到自家的田地里,据说这样庄稼会长得好一些,因为自己的田没肥力 了。这预示着来年的五谷丰登。a H:\2018年7月金秀调查\IMG_20180718_185041.jpg 村民在准备放在“山林”上的谷物(2018年7月18日摄) “太阳花”由三条剖开的竹片外饰彩条盘卷而成,并挂在由一根 长约五米的竹竿与另一根约一米多的竹竿连接成的上端。农历六月初 六十二点,村民一拉绳子将“太阳花”盘拉松,“太阳花”即垂下,这 预示着将象征太阳的“太阳花”已“射下”。这表达的是后羿射日,意 味着从此地上气候适宜,万物得以生长,期待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天灯”由一根剖开后内放杉木片并绑紧的竹子做成,长约四米。 农历六月初六中午十二点半开始点燃“天灯”,一直燃烧到晚上十二点 来钟才完全燃烧完。烧“天灯”是驱魔除鬼意,祈求六仁全村太太平平、 a 庞思泰访谈录,2018年7月18日。 顺顺利利,保佑人畜平安。a G:\2018年7月金秀调查\IMG_0951.JPG 已“射下”的“太阳花”和正在燃烧的“天灯”(2018年7月18日摄) 值得注意的是,在2018年7月17日、18日这两天大做期间,参 加祭社的六仁村民每天共同聚餐。如17日晚餐有三桌,菜为一猪肉、 一鸡、一鸭、一排骨、一鱼、一石岩菜玉米排骨汤等,另有米酒和每桌 一大瓶饮料、三包烟。这在某种程度上改善了村民的伙食,也是村民交 流、联谊、休息之机。 H:\2018年7月金秀调查\IMG_0754.JPG 村民在祭社期间共进晚餐(2018年7月18日摄) a 黄通意访谈录,2018年7月18日。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在村内祭祀时,有的村民就开始一些娱乐活动。主要是玩一种村民 称为“三棋”的游戏,两人在纸做的棋盘上或者直接在地上划一棋盘, 连成三者可吃对方子。社老庞贵康现用纸做的棋盘上还写有“赢棋放光, 摸子走子,不准毁(悔)棋”几字。 同时,在2018年7月17日、18日这两天大做期间,没有直接参 与祭社的六仁村民,主要为妇女和孩童,大多聚集在村民小组活动室附 近,或观察祭社或互相聊天,偶尔走到活动室近距离地观看。 按照习惯法,祭社的大做成为六仁村民一个重要的联谊、交流、休 息、娱乐的时机,成为民族文化、村落文化、法文化、宗教文化的展示、 传承、弘扬的主要场合。 (2)村外祭祀。按照习惯法,六仁这次大做的村外祭祀共有三处。 村外祭祀一处在社庙。2018年农历六月初六下午两点多,道公庞 贵兴、社老与六位村民坐农用三轮车到社庙祭祀。 社老和村民清理杂草、整理干净后,在社庙点香、供酒;祭祀的祭 品比较简单,为一碗鸡、一碗鱼干。祭祀的情形与平常小做时的情况差 不多,主要为道公念经,之后边念经边将两堆纸钱叠放在一起,最后烧 纸钱。祭祀结束时,道公、社老和所有村民一起大声喊了一下。 道公念经时,村民多在周围聊天、休息,有的在社庙附近帮助道公 做些辅助事务,有的则在附近寻些药材、野菜。 祭祀后,参加祭社的村民聚在水泥桌边饮酒共食祭品,吃鸡和鱼干, 并聊天交流,有的村民还猜拳娱乐。按照习惯法,需要将祭品全部吃完, 不过,因村民并不太饿,实际上没有做到。 之后,道公、社老和村民回村。整个祭祀大概用时一小时。 另外两处村外祭祀在村前、村后的屋背山。2018年农历六月初六 下午四点多,道公黄明龙在两位村民的陪同下,分别爬山和坐农用三轮 车带着一只鸡和酒、香、纸钱到六仁的屋背山处举行安龙仪式,祈求风 调雨顺、国泰民安。每到一处,道公念经并烧纸钱,仪式比较简单。每 处用时大约40分钟。 (三)祭社的费用规范 按照习惯法,六仁每年农历三月初三、六月初六、八月初二的三次 小做祭社,村民自己承担香、纸钱、酒、菜等费用,花费不多。道公念 经的报酬由村民小组集体开支。 三年一次的大做祭社,所需费用比较多,共花费8640元,按照习 惯法是由每一个人头平均分担的。2018年六月初六的这次大做,按照 人头进行了平均分担。六仁村民共152人,最后每人为57元。由于祭 社为自己村落求平安,六仁没有为此寻求各种赞助。a 大做的费用包括三位道公两天的报酬,主持道公为400元,其他两 位分别为300元和200元;此外,有十来个每个应该放七元二角实放十 元的供在神像前的小红包也为道公所得。此外,主要的费用为伙食费, 其他费用为购买笔墨纸张以抄经的费用等。 根据习惯法,六仁祭社的费用实行专款专用,不准挪用、贪污;开 支由村民小组组长和副组长具体经手,同时核对;采买必须有票或条; 账目必须清楚;所有开支情况向全体村民公开,接受大家的监督。 G:\2018年7月金秀调查\IMG_0805.JPG 村民小组组长、副组长在整理祭社开支、登记账目(2018年7月18日摄) (四)祭社的责任规范 在六仁屯,按照习惯法,祭社的责任规范包括不参加祭社的责任规 范、不出祭社费用的责任规范、违反有关祭社程序的责任规范等。 a 由于来调查、拍摄并用餐,金秀县文化馆三人和笔者两人分别交给六仁村各200元。 这400元为非村民的款项。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根据习惯法,村民参加共社与否自由,不强制村民必须参加共社。 不过,一般为一个村共一个社,个别的有两三个村共一个社,没有出现 一个村有两个或以上社的情况。六仁村民从祖上就共一个社,一直参 加也没有退出者。每年三次的祭社活动,通常为小做,每户人家出一位 代表,依习惯法自己带香、纸钱和酒、菜,按时到社庙参加祭社,祭 祀完后是否参与聚餐随便。如果实在没有人可以参加祭社,也可以将 香、纸钱委托村邻带去社庙。习惯法对没有办法到场参加祭社活动的村 户没有明确的处罚条款,如果是有人在家而故意不参加祭社,则会受到 社老和村邻的批评。不过,就六仁的情况而言,每家每户都积极参加祭 社。2018年六月初六的这次大做,每户需要在六月初五、六月初六即7 月17日、18日两天出一人参加祭社,各家都按习惯法出了一位代表, 绝大多数家庭是由男性参加,有两户因为丈夫外出而由妻子代表家庭 参加。 费用方面,按照习惯法,每年三次的小做祭社时由六仁村民自己承 担香、纸钱、酒、菜等费用,所费不多。道公念经的报酬由村民小组集 体开支。三年一次的大做祭社,所需费用比较多,按照习惯法是由每一 个人头平均分担的。2018年六月初六的这次大做,六仁村民按照人头 进行了平均分担,没有村民不愿意承担这一费用,因此也不存在根据习 惯法强制承担问题。 在祭社时,六仁村民需要按照习惯法说话行事,不能出现过分之举。 在祭社过程中,村民根据自己的能力和特点从事有关筹备、伙食等事务, 有些是自己主动选择,有的是社老或者村民小组组长指派,很少出现偷 懒状况。即使偶有个别年轻人言语不当,也多由年长者批评教育一下。 总体而言,六仁的祭社的责任规范包括批评教育、社会舆论压力, 由于村民自觉遵守规约而基本不实际运用。祭社的责任规范保障了祭社 活动的有序、顺利进行。 四、祭社的规范传承 当今六仁屯的祭社习惯法,按照村民小组副组长庞文通的说法,“都 是从国民党那个时期传下来的,按老一辈人那样做的”a,即基本是传承 了固有习惯法的基本规范。 事实表明,祭社习惯法在当代社会是有其存在基础、生长空间的, 六仁村民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决定了祭社习惯法有其客观 的存在价值,适应村民的精神需要和利益保障。六仁屯现在仍然以农业 生产为主,村民虽然有出外打工赚钱的,但是整体上依然表现为农民思 维,对土地有着天然的依赖和深厚的感情。因此,村民重视传统的农业 劳动,视农耕为安身立命之本,行为方面仍受到千百年来的固有习惯法 的深刻影响。同时,一年三次的祭社活动成为六仁村民的法定休息日, 村民之间互通信息、交流见闻、喝酒联谊,成为生产之余的娱乐、休闲 时机,借以劳逸结合、调整身心。 祭社习惯法有其形成、发展的社会文化、环境,体现了民族个性, 在维持六仁村落共同体的发展和延续过程中具有重要的作用,具有深 厚的基础。因此,祭社习惯法表现出连续性、持续性而不易消失的特 点,在处于现代化发展过程中的农村地区、民族地区并不可能立刻失去 影响。 在许多六仁村民的观念中,祭社习惯法包含了民族精神的内在要 素,能够强化群体认同和识别,表明与外群体的“不同”,突出自身的 地位,强调了村民的团结和一致对外。这一民族意识虽有功利性的成分 (民族因素成为争取国家和社会资源的手段,如吸引外来投资、扶贫帮 困、发展旅游等),但于祭社习惯法等的发展亦有积极意义。 就六仁屯而言,祭社习惯法具有深厚的主体基础。社老是祭社的主 事人,六仁屯的社老由选举产生,现任社老愿意继续为村民服务;道公 是祭社的具体实施者,虽然这次祭社是由外村道公主持的,但是本村有 村民在跟着这位道公学习,是这次祭社活动的三个道公之一,因而不存 在后继无人现象;村民普遍比较团结,大家支持祭社活动;老年人普遍 比较积极,多位说话较有分量的中年人也十分支持;特别是年轻人较为 相信社神的力量和祭社的功用,出工出力积极参与祭社事务,为祭社活 a 庞文通访谈录,2018年7月17日。社老也向我表达了这一意思。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动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这次农历六月初六祭社正值暑假期间,上学的少 年、儿童在家休息,有时间也有兴趣旁观祭社活动,给了他们一个了解 祭社、知悉祭社并潜移默化、深入人心的机会。 在依法治国、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和法治社会的进程中,祭社习 惯法等民间习惯法规范具有自我调适机制,能够适应新的社会条件的需 要,在现代化发展中仍有活力和积极功能。 当代中国的乡村客观存在着不少推动祭社习惯法生长的内在基础和 外在力量;祭社习惯法产生于社会生活的沃土,有其特定的经济基础和 社会基础,维持着村落共同体的发展并延续着民族个性。因此,如果没 有特别的因素,祭社习惯法未来在六仁这样的乡村社会仍然会长期存在 并发挥作用。 五、结语 祭社既是一种原始宗教活动,又是一种习惯法活动,在六仁屯世代 相传,延续至今。祭社寄托了村民保平安、求康泰、促发展的良善愿望, 有助于村落安定、社会稳定,为一种原始的宗教信仰形式。祭社遵循世 代相传的习惯法规范,传承了良善的法规范,延续了民族法文化,促进 了村落社会的有序发展。 当代金秀六仁屯的祭社习惯法传承了传统的习惯法规范,内容系 统,执行有力,在加强交流、团结村民、凝聚人心、安定社会、推进乡 村治理、培育文明乡风和淳朴民风、传承优秀民族文化方面具有重要作 用,对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健全自治、法治、德治相结合的乡村治理体 系,并建设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新 乡村具有积极意义。 我们需要客观认识祭社活动和祭社习惯法,取其精华,弃其糟粕, 吸纳、弘扬其适合当今社会需要的内容,使国家容让并承认良善的社会 内生规范,连通国家法律与民间习惯法,使我国的法治建设奠基于本土 资源之上,以更好地进行法治国家、法治社会建设。 第五章 宗族习惯法 ——以湖北省大冶市刘仁八镇刘仁八湾刘姓为对象 一、引言 我国固有社会具有鲜明的宗法性特征,宗族、家族在社会生活中一 直占有重要地位,发挥着重要的维系社会的作用。宗族习惯法为我国固 有礼法的重要内容,较为集中地体现了礼法的价值内涵和精神实质。宗 族通过习惯法控制全族人员,调整宗族内部的各种关系,维持宗族内部 的秩序。宗族习惯法包括宗族规范、家族规范、家庭训示约规等内容, 全面、具体地规范每一位宗族成员的言行举止,对宗族成员有着极强的 约束力。当代中国的许多地区仍然存在宗族组织和宗族活动。湖北省大 冶市刘仁八镇刘仁八湾的刘姓族人就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倡兴宗族, 建组织、建祠堂、修宗谱、理族务,通过宗族习惯法规范各项宗族活动。 位于玉屏山下的刘仁八湾为刘仁八镇所在地,由3个村民委员会、 16个村民小组组成。按当地人的说法,刘仁八湾西倚丹凤朝阳之势, 东凭石牛水口固,南抚回头骏马,北接出鞘宝剑。2016年7月时,刘 仁八村共有12个自然湾,设10个村民小组,有392户,总人口1680人, 以刘姓为多。刘仁八村现有耕地面积1394亩,其中水田面积1192亩, 旱地201亩,另有林地面积432亩。a 除刘克龙外,按照学术惯例,本章中的人名为化名,特此说明。 a 刘德风访谈录,2016年7月13日。 生活中的法:当代中国习惯法素描 笔者于1988年4月7—10日、2016年5月6日、2016年7月12— 14日三次到刘仁八湾进行调查,参观了刘氏宗祠,阅看了刘氏族谱,观 察了械斗现场,访问了多位刘姓族人,对刘姓族人的垒坟规范、组织规 范、祠堂规范、修谱规范、族务规范等专门进行了了解。本章即以刘仁 八湾刘姓为对象,对当代中国的宗族习惯法作一初步探讨,以引起学界 和社会对此的进一步讨论。 二、垒坟规范 1985年的清明时节,大冶地区的不少姓氏开展宗族祭祖活动。几 十年被禁锢的敬宗热情重新呈现,表现出宗法传统的顽强生命力。 刘仁八湾的刘姓也不例外。不过,祭祖需要明确祖坟。关于刘姓的 祖坟,有这样一个传说:明代时,刘姓太公和和徐姓太公一起从江西迁 移过来,在大冶刘仁八镇刘仁八湾落脚。刘姓太公与徐姓太公颇为投机, 相处得相当好,于是将其妹许给徐姓太公。以后,徐姓太公看中了徐村 的一个位置,刘姓太婆也就随夫搬到徐村居住,去世以后自然就埋葬在 徐村背后的百公坟处。 据说百公坟是个风水宝地,刘仁八湾和徐村一直流传百公坟是块蜜 蜂地,刘姓不能在那里动土祭坟,如果刘姓动土祭坟就会给徐村带来不 吉利:刘姓若来动土祭了坟、刘姓若垒了太婆坟,徐村就要发人瘟,徐 村的狗就不叫、鸡就不啼,所有的生命都要死亡。 一百多年前,刘、徐两姓为争太婆坟发生了一次大的械斗,后果不 详。据说惊动了当时的县官,县官遂断定:刘姓只能望山而祭太婆坟, 太婆坟由徐姓垒。 百公坟现为一片菜地,原有的一些坟墓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就已 经做了处理。20世纪80年代风行中国农村的“祭祖热”时,刘仁八湾 的刘姓从1985年开始,曾经几次准备到百公坟将早已变成平地的太婆 坟垒成坟包,都遭到了徐村村民的拒绝而未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