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思永定河 “卢沟晓月”的空旷之美,在于大野苍穹下永定河的波 涛;秋风起处,疏朗的天空中,那一抹微云与河滩上金黄色 的水草相交于视平线上;夕阳斜晖,洞穿长桥拱券,形成金 色壁照,波光潋滟、明暗交替……这是我的臆想,但它一定 存在。但当河道干涸时,这种臆想就只剩了秋风。 (一) 在北京生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卢沟桥一带有水的永定河。 什么意思呢?从20世纪80年代初到现在,我去过卢沟桥多次,从 未见过河水流淌。数第一次去的印象最差,从桥上往下看,只看到漫漫 杂草覆满河床,那是香附子一类的杂草,牛都不吃,我不喜欢——小时 源远流长——沟洫水利历史文化回望 2 候曾割草喂牛,舍不得丢掉那份对草的情感,因而,对牛都不吃的杂草 有一种天然的排斥感。 杂草丛生、常年干涸,就是我对永定河的印象了。在桥头倒是看到 了乾隆写的“卢沟晓月”碑,但却增加了一份疑惑。 其实,覆满香附子杂草的河底,并不是最令人失望的,永定河断流 已有四十几年了,那裸露的床沙寸草不生,不乏乱堆的垃圾,河岸上, 挂着脏乱的塑料薄膜,当大风吹来,飞沙走石,脏物乱飞……真叫人“欲 说还休”。我曾多次感慨,首都信美,宁不念母亲河之干涸? 可这几年,永定河有水了,一经报道,人们居然赶庙会般涌向了 河边,尽管北京不缺乏碧波荡漾的湖泊,却仍然这么稀罕有水的永定 河……后来听说是人造水,颇觉词语新鲜。人造得了水,岂能造得了河 水?虽这么说,我对“人造水”一词还是接受了,“人造水”原来是指中水。 如今,中水也不易得!这些年来,为了让永定河有水,北京市花足了心 思,我得去看看有水的永定河,有水的卢沟桥。 正是秋将近的时节,这时的北京最难“将息”,上周还是单衣,现 下厚秋装也未必敷用了,骑车人已是冬装在身。及至卢沟桥,河风似乎 更大些。“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我想起来了这几 句话,当是时下的写照。 这是河畔桥头的一个小广场,需购票进入,最具教育意义的爱国 主义基地卢沟桥被封在里边了。广场南北两侧的树已是光秃秃的——显 然这是北风的作用;可广场东西两侧的树叶还很稠密,黄中还残存着底 绿,是洋槐,尽管洋槐是丑小鸭级别的树,但居然也呈现出了银杏一样的 秋思永定河 3 色调。 抬眼是一通高高矗立的石碑,康熙年间竖立,碑之高,海内少有, 我却居然没印象,大约是卢沟桥的狮子太过有名,以致疏忽掉了其他很 可观的景物。这是一通重修卢沟桥的记事碑,记述康熙七年桥毁之后复 造石桥的经过。如今,我更愿意称其为水利碑: “朕惟国家定鼎于燕,河山拱卫。桑干之水,发源于大同府之天池, 伏流马邑,自西山建瓴而下,环绕畿南,流通于海,此万国朝宗要津也。 自金明昌年间,卢沟建桥伊始,历元与明,屡溃屡修。朕御极之七年, 岁在戊申,秋霖泛溢,桥之东北水啮而圮(p@,坍塌,作者注)者十有 二丈,所司奏闻乃命工部侍郎罗多等鸠工督造,挑浚以疏水势,复架木 以通行人,然后庀(p@,庀石,准备石材,作者注)石为梁,整顿如旧……” 碑文中说得很清楚,康熙七年戊申(1668年)遭遇大水,将桥冲塌 了;“万国朝宗”一语,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高高在上之态。按理说, 康熙亲政时间还短,还没有经历过后来的暴风骤雨,何来的自负与自傲 之感呢? 修一座桥,按说不是什么大事,但此桥确有不同处,所以康熙才御 笔亲书。他重视此桥,不仅仅是为了交通,更在于治河,在于京畿的安 全。何以知之?“挑浚以疏水势”,就属于具体的治河内容了,在以后 的生涯中,康熙逐渐变成了治河专家,后将述及。 中国的碑文,无论记事还是记功,总不免佶屈聱牙。但此碑刻明白 显易,没有夸张的浮薄,却不失雄浑之势,恰如出山的浑河,建瓴而下, 源远流长——沟洫水利历史文化回望 溯河源,述洪流,再说到通海、朝宗,此后才言及挑浚修桥事。文不长, 却面面俱到。康熙皇帝8岁登基,至康熙七年是15岁,何以能写出如此 老道的记事碑文?何以能写出这样一手古朴而凝重、尽显底气的文字? 其实那时,康熙已经开始重塑祖宗留给他的江山,平三藩正在进行中; 同时,在与一群年龄相仿的小伙伴的角力中,他正盘算着剪除鳌拜,也 就是说,大清的江山,已行进在由“世祖”变为“圣祖”的快车道中。 康熙碑旁边,极端华丽的盘龙玉石栏杆拱卫着另一通极端华丽的 碑——“卢沟晓月碑”,为乾隆手书。我用“华丽”二字,是因为乾隆 碑确实是华丽,乾隆已经在安然享受着祖宗留给他的江山了。“卢沟晓月” 传为燕京八景之一,人所共知。 所谓景,一定是赏心悦目的。月要在夜里看,秋八月。燕山秋来早, 晓起看月,晓风残月,何来赏心悦目之景?大野的荒原,河水激荡,秋 风萧瑟,杨柳呜咽,月寒而星落,四周一片孤寂。即使偶有的司晨鸡鸣 刺破黎明的夜空,但缺少此起彼伏的回应,也只能使得荒野显得更为空 旷和寂寥。这情景,算得了美景吗?这就是开篇我所谓的疑惑了。 其实,这是自己不学之疑。“卢沟晓月”碑阴有序: “卢沟河即桑干,河水黑曰卢,故以名之。桥建于金明昌初,长 二百余步,由陆程入京师者,必取道于此。” 观罢此文,那份晓风残月的孤寂,立马变成了鼎沸与喧闹。 既是入京孔道、通衢之所,就有各色行人了,“官吏、士人、商贾、 农工”,请看文学的描述[1]: “你想:‘一日之计在于晨’,何况是行人的早发,潮气清蒙,烘托出 那勾人思感的月亮——上浮青天,下嵌白石的巨桥……但如无雨雪的降 临,每月末五更头的月亮、白石桥、大野、黄流,总可凑成一幅佳画, 渲染飘浮于行旅者的心灵深处,发生出多少样反射的美感。” 于是,“盛景当前,把一片壮美的感觉移入渗化于自己的忧喜欣戚 之中”,“卢沟晓月”就成了“善于想象而又身经的艺术家的妙语”。 境由心造,因而景也由心生了,原来如是。 桥上人少,虽有小风,但阳光美好,得以远观近看桥周景色。 河道是宽阔的,河道下游,水面几乎充满了河道。河东岸,整齐摆 放着一排游船,船体不算小,整体涂抹得五颜六色,但却算不得传统的 画船,只是现代的游艇——这些游艇的存在,使我想起通航的永定河, 当年隋炀帝修永济渠“北通涿郡”,就是用永定河下游的河道以通蓟城(今 北京城西南隅)[2],说不定当时的永定河下游,也呈现出舟樯云集,一 派繁忙的景象呢。天已冷,水又浅,游船码头已关闭;西岸边,一大片 的水草,草粗壮、密实,岸边草漫漫,可推知水很浅,或为滩地。近岸 处有白絮当风,该是芦花了。下游远景,水草交织,衰草满眼,也算一 幅不错的卢沟秋色图。 目光移到近处,那水面已逐渐缩小,转身上游,河道内只有半拉的 水,浸入水草的地界,其他地方是干的。虽然只有这不多的人造水,可 也有三两只黑色的水鸟在水草交界处游弋,真的就那么三两只。这让 人想起古人的诗:“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所不同的是,这 源远流长——沟洫水利历史文化回望 里水的流速为零,没有河流的灵性,显示不出河流的生命力。这不禁 使人感叹,原本很平常的现象,因为缺水,就成了稀罕的景色,你看, 桥上几个摄影爱好者,架设着长焦镜头,对着的,不就是远处那三两 只黑色的水鸟吗?但毕竟是有了水鸟,为水面增添了一份情趣,要感 谢水。 卢沟桥的狮子是出名的,但已出现风化的迹象,似乎常年无水的永 定河使得石狮子风干了,狮子看起来不那么威武,让人生出岁月无情的 感叹。桥面已经修缮,修旧如旧,石头的表面,通过人工做出了岁月的 沧桑,只在桥面中间部分,保留了旧有的桥石,提醒不让践踏。 走过桥,到达桥的西端,这里也有两座碑,一座是康熙“察永定河 碑”,另一座是乾隆“再修卢沟桥碑”——乾隆的碑虽然华丽,在高度 上却还是逊于康熙碑,看来,自诩有十全武功的乾隆有自知之明,他无 法与乃祖相比。“再修卢沟桥碑”不唯记桥事,更偏重于水利记事,侧 有水后的卢沟秋色 边有诗,并配详细疏解。但有 些蹊跷,乾隆的字原本十分流 畅,而碑阴则如同契刻,全不 见圆润洒脱——或因为乾隆有 其烦恼吧,乾隆一朝,永定河 河患只比前朝多,不比前朝少, 以致乾隆挥毫叙事时心绪不佳, 连挥洒自如的毛笔用起来也显 得生疏了。 至此,可以明白一件事, 这里所竖立的石刻,强调的重 点,并不是蜚声海内外的桥本 身,而是永定河的洪流激荡。 永定河的安全是大事。有清一 代,除了黄、淮、运交织让朝廷头痛不已之外,再就是永定河的频岁决 溢了。 康熙、乾隆将“察永定河碑”和“再修卢沟桥碑”立在这里不奇 怪,一方面,这里是“万国朝宗之要津”,是通衢之所;另一方面,在他 们长久的治国过程中,专业知识的修为渐厚,自身也成了名副其实的治 河专家。永定河事关京畿安全,关乎重大,“躬亲”也就在所难免,如 从康熙三十一年至康熙六十一年,在康熙皇帝的亲自主持下,对永定河 中、下游进行了多次修治,较大规模的工程就有7次[3]。康熙不是微服 私访,不是浅尝辄止,而是亲自乘小舟渡洪流、涉险滩,察河势、看水 康熙察永定河碑 源远流长——沟洫水利历史文化回望 情,指导得具体而周到。这还不是他用功最多的堤防,用功最多的堤防 在清口,他6次南巡,有5次驻跸于淮阴。他不是暂时的小憩,有时一 住数月,跑到高家堰上亲自操纵“水平”,量测河身与堤外地面的高度差。 他写写画画给出具体方案,像个现场工程师而不像个统驭河山的九五之 尊。他对治河方案感兴趣,听得进各方意见。有一次,为了讨论治河方 案,他聚集正反双方意见的代表,在朝堂内开了几个月的“专题会议”(见 本书《黄河夺淮——从清口到三门峡》),很难想象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 但历史上真的就出现了。他有他的意见,但不轻易表达意见,他对河官 做到了充分的尊重。虽然如此,介入太深未免会有“越俎代庖”之嫌, 这未必算得上优点,但有清一代,皇帝治河确实是特色。康熙的治河水 平也确实不比河臣低,他的治河水平更多体现在对黄河的治理上。 此外,康熙具有较高水平的几何知识——跟传教士学的,他较为 系统地学过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法国数学家巴蒂的《实用和理论 几何学》[4],这些知识,河臣未必有,治河用得上。康熙本人对数学是 有贡献的,他培养、网罗了一部分数学家进行数学书籍的编撰,如由梅 珏成主编了大型数学丛书《数理精蕴》,我们今天求解方程所用的术语 “元”“根”“次”直接来源于康熙本人[5]。只是遗憾,这些知识和工作, 未能让康熙在认识或眼界的层面上有多少提高,我们从《数理精蕴》开 篇所言即可窥出端倪: “我朝定鼎以来,远人慕化,至者渐多,有汤若望、南怀仁、安多、 闵明我,相继治理历法,间明算学,而度数之理,渐加详备。然询其所 自,皆云本中土所流传。”[6] (二) 永定河在历史上有许多的名字,除上游桑干河的名字一直保持不变 之外,中下游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名字,说起来复杂,无须掉书袋,略 之。大体上,隋唐以后,永定河多称为卢沟河,元明统称浑河,也称无 定河,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于成龙大力整治卢沟桥以下河段之后, 方称永定河。永定河是海河流域北系重要的河流。 本文以河道“干涸”开篇,主旨在于谈水,就先简述一下永定河上 曾有的引水灌溉与通航工程。今昔相比较,可以清晰对比出永定河当年 的滔滔洪流和今日的断流干涸,足令今人警醒。 最早在永定河上修建大型引水灌溉工程的,可上溯到曹魏嘉平二年 (250年)。镇北将军、假节都督河北诸军事刘靖,在湿水(今永定河) 创修了戾陵堰、车厢渠,灌溉蓟南北,种稻[7],此渠巧妙地利用了一段 高梁河,输水至潞县(今通州)入鲍丘水(今潮河),灌溉面积达百余 万亩[8],这在当时是很大的灌区了。后刘靖的儿子刘弘,在其父的基础 上对灌区工程进行了大规模的修缮——用的都是军工,这当然可看成是 屯田。刘靖将军创修这一灌区,继承的是“家学渊源”,其父乃扬州刺史 刘馥,刘刺史专以屯田为业,“兴治芍陂(qu- b8i)及茹陂、七门、吴 塘诸堨(-,堰)以溉稻田”[7],为魏武帝曹操立下不世之功(见本书《魏 武挥鞭背后的运渠及屯田水利》)。 源远流长——沟洫水利历史文化回望 梁山 箱车 渠 梁 河 水 湿 高 今北京 刘靖碑 刘靖碑 建堰后的渠道 (原高梁河) 蓟城 戾 陵 堰 戾陵堰、车厢渠示意图(源自:姚汉源《中国水利发展史》)[8] 注:目前该渠多称为“车厢渠”,本图引用出处使用的是“车箱渠”这一称谓。 时至金元,永定河引水开运河计三次,目的在于在城内通漕,金世宗 初创之。 《钦定四库全书》中关于郭守敬开金口引永定河的记载[9] 前人这样描绘北京的地理形胜: “北枕居庸,西峙太行,东连山海,南俯中原,沃壤千里,山川形胜, 诚帝王万世之都也。”[10] 于是,在金朝贞元元年(1153年),金废主完颜亮迁都到北京,称 之为中都。 虽然北京的城建史可以追溯很远,但北京真正的大规模城建工程却 是从金代开始的。完颜亮迁都北京后,将上京(会宁府) 夷为了平地, 不留痕迹。完颜亮是一个汉化程度极高的人,《水浒》中录有完颜亮咏 雪的一首词,《念奴娇·天丁震怒》,读完此词,就知道他的汉语修为少 有匹敌者。随着中都军民的日渐增多,将南路的货物从通州运到京城就 成了金朝的当务之急。车挽粮食、陆运建材,量大而艰难,于是“决卢 沟以通京师漕运”就成了一条理想的选择。对此充满希望的金世宗完颜 雍曾忻然谓之曰: “如此,则诸路之物可径达京师,利孰大焉。”[11] 金大定十二年(1172年),金世宗完成了一条运渠,从永定河引水, 以通舟楫,所开之河称之为“金口河”。 “(南宋)乾道六年,金人议开卢沟河以通京师漕运,自金口河导至 京城北入濠,又东至通州北入潞水。继而以地峻水浊,不堪舟楫,漕渠 竟不成。”[12] 本段史料,说明了这条运渠的起讫点,其结果正与《金史》照应: 源远流长——沟洫水利历史文化回望 “及渠成,以地势高峻,水性浑浊。峻则奔流漩洄、啮岸善崩,浊 则泥淖淤塞,积滓成浅,不能胜舟。” [11] 北京西高东低,所引之水流速高,淤积重,虑始未详,不能负载行 舟,除了有少量的灌溉之利外,金人的努力算是失败了: “分卢沟为漕渠,竟未见功,若果能行,南路诸货皆至京师,而价 贱矣。” [11] 这是修漕渠失败后金世宗的态度,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反衬出他对 京城内通漕的愿望是多么的强烈。[11]在此,我却想补充一句,从史料记 述的言语看,金世宗该是一个宽厚的人,古来主持水利之事,因太过艰 难,责任大而无咎者少。但开金口这件事,金世宗就让它淡淡地过去了, 与元末再行此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贞祐三年(1215年),蒙古人攻破金中都——时在金人迁都汴梁的 第二年,将整个金朝皇宫焚毁,城市惨遭破坏,北京城变成了瓦砾焦土。 后元世祖忽必烈决定在今北京建都,[13]必须重新建城。至元二年(1265 年),郭守敬出任都水少监,打算在原金人的基础上,复开金口。于是 他提出建议: “今若按视故迹,使水得通流,上可以致西山之利,下可以广京师 之漕。”[14] “上可以致西山之利”之谓,是说可以将西山的石材、木材、燃料 运送到北京,用于新城的营建。如今北京有“京西古道”的遗迹,宽达 数米的石质山路上,有深深的牲畜蹄痕迹,可遥想当年古道运输的繁忙。 “蒙古初置燕京路,至元四年定都于此,改大都路”[12],因而,建 材的购置与运输就成为城建的第一需要。金、元城建,规模都非常庞大, 金中都虽然是在辽代基础上扩建的,但仿汴京城的建筑图样[15],汴京城 当年为世界最大城市;而元大都则“右拥太行,左挹沧海,枕居庸,奠 朔方。城方六十里,十一门”[16],也为世界最大规模城市之一。金人原 本以渔猎为生,蒙古是游牧民族,何以居无定所、飘忽不定的民族,一 旦取得政权后就有如此的气魄,而要建如此规模的城市?这不是一种小 富即安的心态,自有一番气魄在,值得深思。 可想而知,建如此规模的城市,必将过分地“致西山之利”,即使 永定河中上游的森林植被遭到了很大的破坏,为以后的河患留下了伏 笔[17],这是时代的原因,前人虑不及此,今人不可为此而求全责备。 “下可以广京师之漕”,即可以为通州的粮食及其他货物运到大都城 提供舟楫之利。郭守敬的努力成功了。郭守敬之所以能够成功,一个重 要的措施是,此次引水采用了减水河: “又言当于金口西预开减水河,西南还大河,令其深广,以防涨水 突入之患,帝善之。”[14] 什么意思呢?如果永定河水大,则通过减河(海河流域的泄洪河道 谓之减河),可以在取水口上游实现泄洪,不致使过多的水涌入运渠,且 “西南还大河”,即所泄洪水可以流归原河槽,不令致灾。这是非常高明 的“工程方案”,此渠安全运行了30余年,为元大都的建设做出了巨大 贡献。 源远流长——沟洫水利历史文化回望 后来,郭守敬还是将金口河封闭了,原因有二:一是预防永定河发 超大洪水,突入金口,使大都受淹,经过30年的建设之后,城市防洪 就成了重中之重,大都西边的地形太高,永定河建瓴而下,是个潜在的 威胁;二是郭守敬找到了替代方案,即可以导引昌平白浮泉与玉泉山等 处泉水助漕。据侯仁之先生《白浮泉遗址整修记》: “白浮水导引入京,始于元初。时新建大都城,急需引水以济漕运, 遂有通惠河之开凿,其最上源即在白浮泉。郭守敬经始其事,开渠引水, 顺自然地势,西折南转,绕过沙、清二河之河谷低地,经今昆明湖之前 身瓮山泊,流注大都城内积水潭。于是南来漕船可以直泊城中。今日新 开京密引水渠,自白浮泉而下直至昆明湖,仍循元时故道,仅小有调整, 足证当初地形勘测之精确。” 从此我们可以读出这样的信息,京杭大运河的最北段通惠河,其上 源就是白浮泉;漕船可以直泊城中有赖于集聚众多泉水的补给,泉水清 无淤淀之患,泉流稳无干涸之虞,故能成为漕运的依靠;今新开京密引 水渠利用了元时的一部分故道,这除了可以证明“当初地形勘测之精确” 外,也可证明当时规划的合理性,否则不会利用故道。有鉴于此,侯仁 之先生感叹说: “守敬为天文历算及水利工程一代宗师,在元初新历法之制定与大 都城之建设中,功勋卓著。缅怀先贤,激励来者,刻石为记,永志不忘。” 自郭守敬引白浮泉至今,大约700年了,有赖其为北京城市水利所 做的奠基性工作,借用一句话赞之: “故能协隆鼎祚,赞七百之鸿基。”[18] 写到此,我得写点感慨,郭守敬在金人失败的基础上再开金口,需 要胆识,为什么这么说呢?请看侯仁之先生的另一段话: “永定河经过怀来盆地,从官厅村以下流入两岸壁立的峡谷,曲折 蜿蜒。穿行西山之中,从西北而东南,长约二百二十里,坡度约达四百 分之一,急流奔湍,到三家店以下,才一泄而进入华北大平原。”[19] 在“急流奔湍”之出口引水,不正需要非凡的胆识吗?而这胆识的 基础就是郭守敬的信心,即使放在世界的平台上来衡量,他也是划时代 的科学家。 我去过三家店多次,现今那里有三家店拦河大闸,殊为壮观。遗憾 的是,我从未见大闸开启过,因而也从未见过那种“一泄而进入华北大 平原”的雄浑气势。 四百分之一的比降,实在是太陡峻了(请对比,黄河下游的平均比 降大约为万分之一点二),而穿金口的位置就在三家店之下不远(今曰 麻峪村),这样急速奔流的“脱缰野马”,如若突入金口渠,实在是令人 担心!我在地图上查询,其进水口的位置几乎与天安门东西对齐,事实 上,当年修人民大会堂,就挖出了金口运渠的遗迹。不是成竹在胸,哪 敢这样做?再看当年的《水经注》,这样描写永定河在山谷中的水势: “灅(l0i)水(永定河)又南入山,瀑布飞梁,悬河注壑,漰(p8ng) 湍十许丈,谓之落马洪,抑亦孟门之流也。”[20] 源远流长——沟洫水利历史文化回望 直将永定河之“落马洪”比作晋陕大峡谷黄河上的孟门。可以想见, 虽然金口河安全运行了30年,想必郭太史也会“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如履薄冰”。这也就是为什么自明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之后,将永 定河东岸的堤防修筑成石堤的原因,石堤长达30余里,以防溃堤使北 京城遭受洪灾[19]——一旦东岸溃堤,洪水直涌北京城。金元以后,北京 的城市防洪,一直是国之大事。 元末(1342年),议再开金口,曾遭到反对,但因有丞相脱脱的支 持而施行。据《元史》记载: “至正二年,正月兴工,四月工毕,起闸放金口水,流湍势急,泥 沙壅塞,船不可行……卒以无功。”[21] 这次兴工,耗费公帑无算,劳民伤财,重犯了金初的错误。事后追 责,提议兴工的人最终为此丢掉了性命,“俱伏诛”。为此事,《元史》特 写这么一句话作为总结: “今附载其事于此,用为妄言水利者之戒。”[21] 实令人惊悚!这样带着泄愤色彩的用语,实在不该是史家的笔法, 这让我想起太史公的话,“甚哉,水之为利害也!”具有讽刺意味的是, 元最终还是亡在修水利上——因为修黄河。 根据开车厢渠和三次开金口引永定河水的史料,足证当年永定河水 丰沛,也辅助说明北京城建城方面与永定河的关系,纵观世界,但凡伟 大的城市,必得河流的滋润。 (三) “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春闺梦里人。” 我知道,诗里所指之无定河非北京的无定河,我只是借用至此。借 用至此,是想表达出这样一层意思:边塞无定河的战争,击碎了多少春 闺梦;而京城无定河的决溢,漂没了多少田舍人家,人为鱼鳖的灾患, 同样是生命的代价,“春闺梦里人”的悲剧是一样的,更何况频岁的灾患! 永定河的灾患,实在是太多了! 浑河之称,在于永定河多沙,以至于黑水漫漫,“辽金以后,桑干 河含沙量渐高,水性浑浊。”[22]永定河的上游称桑干河,古今未变。河 自北京西出谷,沙多流急,故而下游常为灾。永定河虽然属于海河北系 最重要的河流,但元明清之际,并不直接汇入今天的海河直通大海,而 是与其他河流一道汇入三角淀,又称为东淀: “即古雍奴水,当西沽之上最大,周二百余里,后渐填淤。袤延霸州、 永清、东安、武清,南至静海,西及文安、大城之境,东西百六十余里、 南北二三十里,为七十二清河所汇。永定河自西北来,子牙河自西南来, 咸注之,今曰东淀。”[23] 三角淀虽浩渺广大,然无奈沙多,至乾隆后期,已基本淤平。[24]三 角淀之名,已经是存在于史籍中的历史名词了。有清一代,“永定河下 尾故道最多最乱,很难彻底搞清楚”。[25] “高粱无上源,清泉无下尾”[20], 其实很早就这样。 金代于永定河上筑堤,水束于两堤之间,河道变窄,河床泥沙淤积 源远流长——沟洫水利历史文化回望 速度加快,于是就成了小黄河,“善决、善淤、善徙”的特性显露无遗。“小 黄河”之称,并非今人用语,而是来自历史文献。元后,动辄军民万人 堵口,数万家漂没。更为头疼的是,“因沙多淤积,隔数年必改道一次”。 水利史家郑肇经先生总结道: “盖永定河至元代,石景山以下,屡因决溢而有堤塞之工。然两岸 稻麦桑枣田园,连阡带陌,且开金口引水通漕,水利之盛,可概见也。” 河流既有水害,更有水利,孰轻孰重,全在乎对水利的重视程度。 京畿重地,忽视水利的状况,少有发生。 明代都城北京,永定河治理虽然用工良多,但灾患却未见减少, “决”“溢”之词,频见于史料,“盖自洪武以来,宛平良乡而东,填淤 冲决,迁徙靡定,东安被害尤甚,终明之世,几无宁岁,亦由人谋之不 藏也。”虽然明代治河人物辈出,如陈瑄、刘大夏、万恭、潘季驯等名 标史册,多有建树,但他们的着力点主要在黄河、运河与淮河,盖因三 河交汇,牵一发而动全身,系国家命脉之所在,所以郑先生的臧否之论, 是有道理的。[26] 清人入关,定都北京,异族入主中原,对畿辅之地的安危格外看 重,事实上,清人对于永定河治理用工之勤,仅次于黄河。康熙三十七 年(1698年),“以保定以南诸水与浑水汇流,势不能容,时有泛滥,圣 祖临视”[27],于是决定对永定河进行一次大的治理。治河人为于成龙。 “三十七年,命以总督衔管直隶巡抚。” 于成龙,字振甲,汉军镶黄旗人,入仕后历练颇多。这是个敢于用 重典,且执法如山的人物,曾参与巡察湖广,拿下封疆大吏。其初任直 隶巡抚时与皇帝曾有一段对话,见《清史稿》: 上问:“治畿辅利弊应兴革者宜何先?” 成龙对:“弭盗为先……臣当执法治之。”[28] 上任辞别康熙,康熙赠言八字:“奉公守法,洁己率属。” 回奏曰:“圣训八字,臣职分所当为。然臣受恩深重,非行他人不敢 行之事,不足答殊知于万分一。臣此去赴任,止知有君父,不知有权要。” 1698年,于成龙治理永定河以总督衔任巡抚,余威犹在,“畿内士 民闻公至,相与歌舞于道,豪右咋指,相戒勿以身试法。”[29] 他这次具体的治河工作是:修筑永清、固安浑河堤,并加以濬治, 绘图进呈,康熙始改浑河名为永定河。[30]此次对永定河的治理非常成功, 大体有40年的安流期,其固定的河道也与今大体相当,这成为他人生 的一大亮点。 于成龙对永定河的治理,与历练、才干都有关系。他曾长期任职直 隶,并做过通州知州,对北京一带的情况熟悉;尤其是,他治过水。 在安徽按察使任内,于成龙曾负责治理下河地区的水患,但他的治 河方略与河道总督靳辅完全不同——与主官意见不同而能坚持,实际上 是非常可贵的。朝堂当面辩论,支持于成龙的是绝对少数,但他获得了 一个关键人物的支持,康熙“颇右成龙”,及至三年后,康熙再问他意见, 他仍然坚持己见。 此事曾引起复杂的党争,实在是惊心动魄,致使靳辅罢官,靳辅的 助手陈潢冤死,于成龙“削太子少保,降调,命留任”[28]。多年后,康 熙尊重事实,对靳辅治河多有赞誉,于成龙反而受到了康熙的责问,这 是他治理永定河之前的事[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见本书《黄河夺 源远流长——沟洫水利历史文化回望 淮——从清口到三门峡》)。 于成龙曾两任河督,最后累死在河督任上。由于他太勤政了,清廷 给他的谥号是“襄勤”。 虽然于成龙当时对永定河的治理算是成功的,但一段时间的安流之 后,灾患再次增多,特别是尾闾段。堤防不断修,决溢不断有,至乾隆 朝,乾隆皇帝提出了具体的治理方案: “无一劳永逸之策,惟有疏中弘,挑下口以畅奔流,坚筑两岸堤工 以防冲突。犹恐大汛时盈满为患,深浚减河以防其盛涨。” 乾隆的话很无奈,也很实在,他看透了问题的实质。 乾隆的方案基于详细的调研,于是,永定河治理,又兴大工。从这 里可以看出,堤防也做了,河道也疏浚了,并且,还强调了减河,可事 实是,二百多年间,卢沟桥以下决溢、迁徙八十余次[8],可以用上形容 黄河的那句话了:三年两决口。为政者连灰心都有理由了。 既然下游不能畅通入海,那么,尾闾只能在淀内摆动游荡,淀泊淤 积,河身日高,下游顶托,遇到大水,能无灾乎?(关于下游的顶托, 请参见本书《黄河夺淮——从清口到三门峡》) 有鉴于此,针对永定河,清时有人提出了不少别出心裁的治河说, 比如,反对堤防说,任水漫流,不致大灾,泥沙还可以肥田……这些话, 听起来似乎可笑,其实是深有体会的,对永定河做不到深入了解,不知 河性,难以说出这样的话。只是,是否具有可行性,是否符合实际,那 是另一回事了。对河性的认识是一回事;河务工作该怎样做是另一回事。 必要的考虑是社会问题,具体到老百姓怎么安家、怎么生活的问题。“科 学”有时须得向“社会问题”让步,固守于所谓的“科学认知”而脱离 现实,则会陷入谬误。比如康熙对黄河减水坝的看法:利于河工不利于 百姓。 永定河难治,在于流量变幅大,多沙,对此,康熙皇帝个人的体 会是: “此河性本无定,溜急易淤沙,既淤,则河身垫高,必致浅隘,因 此泛溢横决,沿河州县居民常罹其灾,今欲治之,务使河身深而且 狭,束水使流,藉其奔注迅下之势,则河底自然刷深,顺道安流,不致 泛滥。”[31] 这里,康熙皇帝给出了河患的原因及治理办法,从此处可以看出, 康熙是潘季驯“束水攻沙”理论的信徒,其孙乾隆皇帝,更是“束水攻 沙”理论的信徒,尽管这样,“无一劳永逸之策”是历史事实的真实表述, 永定河河患,是伴随着历史的发展而产生的,人的认识往往落后于自然 的表现——也就是今人所说的自然的报复、自然的惩罚。 “永定河在金元以前,有灌溉交通之利,不闻有大患。明清以降, 堤防之功愈重,而决溢之患转剧,其病在治堤而未知治沙。” 这是郑肇经先生早在民国期间给出的结论,惜未能及时为社会所关 注,永定河的问题,可以类推到其他多沙河流上去。此结论,本质上与 谭其骧先生《何以黄河在东汉以后会出现一个长期安流的局面——从历 史上论证黄河中游的土地合理利用是消弭下游水害的决定性因素》[32]的 结论有神似之处。 源远流长——沟洫水利历史文化回望 “社会发展,人口稠密,河旁沃土已被垦为农田,尽管可以局部限 制洪水,损失还是巨大的。”“因为大堤是针对洪水,限洪于槽内,洪水 时所挟带的大量泥沙也沉积在内。结果泥沙淤积,河身抬高,与防洪意 图相反……泥沙问题至今未能妥善解决,在防洪中留下大问题。”[8] 这是姚汉源先生的更为全面的结论,其实,姚先生的结论大有深意, 涉及与水争地的问题,特别是泥沙利用的问题,隐含着如何消解“防 洪中留下大问题”。 看着这些真知灼见的结论,只有深思后才能感觉到其振聋发聩。然 而,今天干水利工程的人,不愿、不屑于从史料和史书中知晓这些结论 的情况是有的,或认为,历史上的东西必定落后;或认为,这些“软性” 的结论没用,属于老生常谈。常闻“老生常谈”就理解了吗?未必!充 耳不闻的情况很多,沉溺于纯粹“理工”思维的人更多,沉醉于纯粹的 技术进步必定陷入新的危机,此乃西学东渐后尽抛自己历史的可悲处。 乐于治标而忘却病因,不从大处着眼,不察流域全局,不接受历史教训, 结果是专家很多而治水人很少,用功虽勤,劳民伤财,于事无补。对于 水利这门与人类文明史一样长远的学问,不能割裂历史! 无论是永定河、黄河,还是别的什么河流,治沙之根本,都在于中 上游的水土保持,需要有良好的植被——金元之前,永定河上游植被良 好[25],故而无灾,于今这真是“老生常谈”,但却与当下的土地利用方 式发生关系,这涉及社会问题,非常复杂;即或是对自然而言,“要使自 然界任何已发生的过程完全逆转是不可能的”[33],这是热力学第二定律 的明确结论,我们不可能突破自然规律,说得更明确些,即自然界一旦 某个过程发生,就不可能恢复到它的初始状态,比如,我们将不可能恢 复到金元以前永定河中上游的生态,也没必要,因而,治河不易,治水 更不易。如此,只能是在“修复”上做文章,这也要照顾到地理环境、 降雨量等自然因素——比如在干旱地区强行植树未必能植活,适于长草 的地方未必适于乔木的生长,而以前的自然环境我们不尽了解。由此看 来,流域的生态治理,将会是个长期而重要的任务。 再回到永定河河患。要真正对永定河洪灾予以控制,则需要在河流 上修建控制性的水库,必须依靠现代的技术手段,这已经是1949年以 后的事了。 (四) 那么,如今的永定河,水去哪了? 20世纪70年代初,曾有电影《战洪图》,描写的正是海河流域抗洪 的事,其事实基础是1963年的海河流域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灾——资料 显示,此次洪灾动用的抗洪军民达近百万人之多,与洪水搏斗两个月, 各主要河道漫溢决口,一批中小型水库垮坝失事。[34]“甚矣,水之为利害 也!”又想到了那句话。 电影的主要情节是“舍小家,保大家”,大家就是天津,还有津 浦铁路。所用的方法是将刚修好的大堤炸开分洪,淹没自己的村庄家 园——相当于启用了分洪区。 分洪,是抗洪的主要手段之一,长江上有荆江分洪区,为了保武汉; 黄河上有北金堤滞洪区、大功分洪区、东平湖分洪区,为了保下游…… 分洪,就是人为淹没。为了尽量减少分洪区的运用次数,最有效的办法 就是在上游修拦蓄性的水库。永定河曾于1950年出现大水,造成严重 源远流长——沟洫水利历史文化回望 洪灾,1954年修建官厅水库,1958年修册田水库,之后,基本上控制 了永定河的洪灾,保了北京,保了天津,功莫大焉。 官厅水库,原是1929年华北水利委员会所拟定的《永定河治本计 划大纲》中所规划的一项内容。 现在的人怎么评价官厅水库呢? 官厅水库的修筑,“给北京城带来了巨大效益,却造成水库以下河 道断水干涸,使永定河上下游的生态环境惨遭破坏。失去河水滋养的永 定河下游,砾石裸露,白沙漫漫,一有大风,沙尘飞扬,两岸土地的沙 化日益严重。”[25]这是在肯定永定河巨大社会效益的前提下,对官厅水 库来了个求全责备。其实,官厅水库负不了如此多的责任。虽然如此, 水利人该如何考虑这样的“求全责备”呢?我想再追加个问题,永定河 流域有多少水库呢?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有多少水库的问题,看似简单,却不好回答。或许,没人能回答出 来,有人说,有200多个。问题的难点在于水库的定义,何为水库。当 村村都修建“拦水梗”的时候,那一池水流,深不盈尺,广不盈丈,算 不算水库?其意义又何在? 河里有水,来源于流域集流,当把支流、沟沟岔岔都修上水库,修 上“拦水梗”的时候,水就流不到干流河道来了,所谓“小河无水大河 干”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我国有不少的干流水库,其蓄水都在死水位 之上不远处徘徊(死水位可认为是水库正常运用蓄水兴利的最低水位), 而当控制性的水库也无水可放的时候,下游河道内的水何来呢? 1957年水利部提出水利建设“以小型为主,群众自办为主,以蓄 为主”,海河流域当然贯彻的是“以蓄为主”的方针。1963年洪灾过后, 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根治海河,制定了“上蓄、中疏、下排,适当地滞” 的总方针,其重点在“中疏、下排”,客观地说,经过十余年的努力,“很 好地完成了子牙、大清、永定、潮白、蓟运等河系较高标准的防洪体系 和黑龙港河、徒骇、马颊等河系的除涝体系,完全改变了历史上各河集 中天津入海的局面。”[35]这是前无古人的成绩。在时间的进程中,文献 显示,海河流域的水利建设方针逐渐变为“小型为主、配套为主、社队 自办为主”[36],在防洪取得骄人的成绩后,水利建设实施这样的转变当 然是为了水资源的利用,因而可理解为又走向了“以蓄为主”,这本身 没有错,问题是“度”的把握。 作为海河水系重要的河流,永定河必定在治理之列,于是,更多的 小水库,便在永定河流域修建起来了,特别是当走向“社办为主”的时 候,就成了人民战争,所修建的微小水库,可能缺少必要的上级规划, 而是赋予了“战天斗地”热情之后的结果,当人的热情大过理智的时候, 就出现了“无序”的状态。当如此多的大小水库都“以蓄为主”的时候, 下游就无水可放了。而如今,因为某些地方开展小流域治理,有了更多 的拦水梗。于是,要弄清楚水库的数量,也确实存在难度。 作为本段的结束,我愿再次引用《无序的科学》的作者特意写给中 国读者的一段话:[33] “历史的教训说明:每一项应用科学—技术——都会产生一定的副作 用,历史学家称之为:技术的无意结果。在许多情况下,这些副作用—— 无序——都带来许多的我们每一个个体和社会群体都不能忽视,而是必 须重视的社会问题和环境问题。” 源远流长——沟洫水利历史文化回望 (五) 北京在明清属于顺天府管辖,清初,顺天府有个人叫刘献廷,地理 学家,他早就论述过“西北”水利及水资源问题。 这里所谓的西北,与今日西北的概念不同,指的是今甘肃、宁夏、 陕西、山西、河南、河北、山东、北京、天津的广大地区,其中京东、 畿内之地为重点区域。元明清时期,西北水利广为有识之士所关注,如 郭守敬、虞集、归有光、徐贞明、冯应京、徐光启、顾炎武、林则徐等, 他们中有学者,有思想家,有官员。林则徐重点关注的是京东水利,有 专门著作《畿辅水利议》[37]。 刘献廷认为,地理学之研究,不仅要研究“人事”,还要研究“天 地之故”,即要在自然规律方面予以探讨,因而曾“遍历九州,览其山 川形势”[38]。地理之研究,必然会涉及水道的变迁,因而他对中国的水 利有所审视,尤其是对西北水利有精到的审视,这个从地理入手的水利 学者,认为中国幅员辽阔的西北地区不是缺水,而是没有用好水,经理 天下应当先解决好中国西北隅的水问题,水的问题解决好了,人民就会 富足,社会就会昌明。分析看,这尽管仍然脱离不了中国传统社会以农 为本的立场,但他就生活在那种社会,清初的人怎么可能逾越高度发达 的农业社会时代所带来的羁绊?因而他的观点是可贵的,是“经世”良 策,即使时代发展到晚清,林则徐著《畿辅水利议》,也只是强调发展 京东水利,其所议的水利范畴,也在刘献廷所议的水利范围之内。在林 大人看来,发展畿辅水利,就可革除依靠漕运的弊病,就不再需要仰给 于东南,因而属于“经国远猷”之良策,那么,发展西北水利,惠及社会、 惠及天下的利益不更大了吗?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刘献廷的观点甚得 近代大学者如梁启超、钱穆等人所欣赏,他的宏论曾被梁、钱引用在自 己重要的学术著作中。《清史稿·列传》中有刘献廷传,其中引用了他 关于西北水利的一段论述: “其论水利:谓西北乃二帝三王之旧都,二千余年未闻仰给于东南。 何则?沟洫通而水利修也……不知水利为何事,故西北非无水也,有水 而不能用也。不为民利,乃为民害。旱则赤地千里,潦则漂没民居。无 地可潴,无道可行。人固无如水何,水亦无如人何。……有圣人者出, 经理天下,必自西北水利始。水利兴而后足食。教化可施也。”[39] 由此可以知道,“继庄(刘献廷)之学,主于经世。” 刘献廷在这里 谈到了人水关系问题,洪水问题,最重要的,是有水不能用的问题,即 如何利用水资源的问题,本文所谈永定河“无水”的问题,其实就是水 资源问题。 古时候,“有水不能用”,在于技术手段的缺乏,即白白浪费掉了水 资源。但反过来,如果过分地使用技术手段,过分地榨取自然,或者上 下游不能统筹兼顾,上游修水库,无节制用水、拦蓄水,也会带来下游 “无水可用”的问题,如此,何以滋润长河两岸的万物?包括人。永定 河的问题,非仅仅永定河所独有。 《水经注》原序中引用了这样几句话: “天下之多者,水也,浮天载地,高下无所不至,万物无所不润。” “大川相间,小川相属,东归于海。” 但现在不是这样了,至少,河道有了常年的断流,就不完全是这样 源远流长——沟洫水利历史文化回望 了。既然不是这样了,该怎样面对有限的水资源呢? 控制性的防洪水库,一定是必需的,毋庸置疑。河流的防洪安全永 远是第一位的。但是,一个特别大型的水库建成以后,该怎样向下游泄 放必要的流量呢?这是个问题。 特别微小的水库也需要建吗?或者,以小流域治理为名而垒起的拦 水梗呢?通过这种方式拦蓄的水,谈不上兴利;拦阻起来的泥沙,也经 不起一场大洪水,所谓“零存整取”是也。小流域的治理是特别需要的, 是生态的需要,环境的需要,也是河流生命与健康的需要,但需要规范 化,更需要科学化。 我在别的小河流上见过太多的拦水梗,这些拦水梗的存在让昔日的 “小河流水哗啦啦”不复存在,除了影响行洪,丝毫不见其作用,分明 是一种“河道梗阻”。由此,想起了水利史上的有关记载,即秦统一天 下之后,由战国时期的“壅防百川,各以自利”转向了“掘通川防,夷 去险阻”,“拦水梗”的问题虽然与川防问题不在同一层次上,但“拦水梗” 的存在要统筹全局来考虑,也就是说,在全流域的眼光下,对那些实在 没有兴利作用的拦水梗、甚或于拦蓄水库,是否可以认定为“险阻”而“夷 去”呢?这对保持河里有水、保持河流的健康生命实在重要。 永定河的断流影响是巨大的,裸露的沙床只是表象而已,若检视一 下历年的北京地下水位线分布,无需专业知识,就会得出一个结论:原 来北京市内许多纵横的河流、星罗棋布的淀泊,甚或于历史上难以计数 的水井,源流其实都来自永定河及西山裂隙水的补给——很简单,永定 河下边的地下水位线要远远高于城区及东部地区,因而渗流方向必然是 由西而东,当这个补给源不存在时,缺水的北京,就成了北京城的另一 张名片。 “余生也晚”,未见到过北京西部一带“青草池塘处处蛙”的景象, 但我知道的是,名闻天下的玉泉山山泉断流了。地质专家清华大学王恩 志教授告诉我,北京城的山前平原,原为永定河冲洪积扇的承压水溢出 地带,泉流众多。玉泉山水好,说到底,是属于奥陶系石灰岩的裂隙水, 为重碳酸钙型,是西山、永定河的水通过灰岩裂隙露到了地表,永定河 都没水了,玉泉山怎么可能有泉呢? 郦学大家杨守敬先生认为颐和园的水也是西来,《水经注》曰: “湖有二源,水俱出县西北,平地导泉。流结西湖,湖东西二里, 南北三里,盖燕之旧池也。绿水澄澹,川亭望远,亦为游览之胜所也。” 杨守敬先生的疏解为: “今宛平县西玉泉之水,出石罅间,东流旧汇为西湖,周十余里, 荷蒲菱芡,沙禽水鸟,称为佳胜。至乾隆时,疏浚广数倍,谓之昆明 湖。”[40] 这里想说一点分歧,但不碍于本文的主题,即对“流结西湖”认识 不一。颐和园也称西湖[41],这是明代的名字[42],确切地说,该称“瓮山 西湖”[43]。杨守敬先生疏解的《水经注》中的“湖”为瓮山西湖[40],有 玉泉山在做佐证;侯仁之先生认为“《水经注》湖”为另一个西湖,即莲 花池[42]。 其实这里不必辨别“《水经注》中的湖”到底为哪个西湖,无论是 源远流长——沟洫水利历史文化回望 玉泉山,还是莲花池,如今都是泉竭无水了。我不知道玉泉山水的断流 对颐和园是否有影响。颐和园昆明湖实在是太重要了,若不补水,颐和 园的水位会如何变化呢? 由颐和园,思绪延及圆明园,有自己的经历及感受在。当年,圆明 园废池乔木的旁边,曾经是无际的荷田。当时,我还是学生,时在20 世纪80年代初,孤单地坐在残垣断壁的荷池边,夕阳残照,偶见受惊 扰的青蛙从草窠中跃进水里,进而惊扰了浅底的鱼虾,水清澈,泥微黄。 微风下,带着一腔的沉痛、愤懑和忧思,伴随着半噙的泪。这些都历历 在目,未有半点的模糊。而如今,圆明园却不得不依靠中水来打扮景观, 水底再不是出流的泉眼,代之的是塑料的防渗膜,连水流的渗透方向都 发生了反转。 永定河的断流,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永定河流域是这样,其他流域呢? …… 秋风下,思绪浮想联翩。 人说,“人生忧患识字始”,是这样吗? 走回桥头,阳光依然灿烂,风略有些增大,河中的秋草也呈起伏状 波动,远处的河岸上,红叶的蔓藤紧紧抓住攀援的石壁,白色的芦花则 随风大幅度地摆动,真的是秋色连天。 时间还早,我要去看看宛平城墙上当年留下的弹洞,每次到此,我 都会去看一眼。此后,到了抗日战争纪念馆,未进门,就看到极为庄严 的黄铜雕塑,长城一般横亘于进门的大厅。中间是坚毅的军人,两边有 长髯的老人,荷于肩上的幼童,有农工,有学生,形象由实而虚,分明 地前赴后继:脚踏着祖国的大地一往无前,而身后则是美丽的河山…… 我就这样看着,想着,站立于雕塑前,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泪湿 眼眶…… 抗日战争纪念馆门厅内雕塑 补记:2020年5月16日消息,永定河廊坊段有水了,5月18日,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航拍的画面,河道内水很大,同样地,廊坊的人也很 稀罕河道内有水,有很多人来到河畔观水,看来,热爱山水是人的共同 特征。这次通水,是廊坊市25年来首次见到河道有水,是永定河开闸放 水,是生态补水的需要,补水后可显著提高地下水位。去年冬天,听到 过消息是南水北调的水曾泄放入永定河,看来,为了使永定河有水,各 方也是想足了办法。现在,有一个安全的永定河是没有问题了,让河里 的水流起来,还需要花大的力气。 源远流长——沟洫水利历史文化回望 参考文献 [1] 王统照. 王统照精品文集[M].北京:团结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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