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张荫麟(1905—1942)是中国近代最杰出的史学家之一。他具有洋溢的史才、卓越的史识、精湛的史学,数者皆在其英年所著《中国史纲》一书中表现出来。《中国史纲》也是中国近代史学家所写比较成功的新中国通史之一。
张荫麟幼承父教,熟读经史古文辞。年十七考入清华学堂。1929年以公费赴美留学,入读斯坦福大学,攻治哲学与社会学,历时四年,获哲学学士与硕士学位。1933年返国,任教清华大学。1935年应邀编辑中学历史教科书,惜该计划因中日战争爆发而中断。此后辗转西南,先后任教浙江大学及西南联大。1942年,因肾炎病发逝世,享年仅37岁。英年早逝,慧星遽陨,一时海内外悲恸不已。
张荫麟国学颇有根底,西方哲学与社会学的素养极深,然其治学的最终目的在史学。他在美国曾寄长信给张其昀云: “国史为弟志业,年来治
哲学治社会学,无非为此种工作之预备。从哲学冀得超放之博观,与方法之自觉,从社会学冀明人事之理法。”张其昀: 《敬悼张荫麟先生》,《思想与时代》第18期,1943年1月。以哲学与社会学作史学之准备,是他能成为杰出史学家的条件之一。史学家沉浸于史料之中,而不能出于其上,由于没有超越于史料的哲学思想; 社会万变,人事纷纭,史学家不精社会学,亦难明社会人事的真相。 自学生时代,立意于攻治哲学与社会学,以为史学作前驱,是他最不可企及处。1935年他受教育部委托,主编中学历史教科书,首先拟目,将四千年的史事,分为八十个专题,衡量轻重,广征意见,修改多次后确定; 其次分工,汉以前由他自己执笔,唐以后由吴晗负责,其他专题分别邀请专家撰述; 第三步综合,稿子收齐后,编为长编,再就长编贯通融会,去其重复抵牾,不重考证,不引原文,以通俗明白的文笔,使人人可读。此工作前后做了两年,长编完成大半。不幸卢沟桥事变发生,张荫麟仓卒离京,长编草稿未带出只字。到昆明与吴晗相遇时,他们设法誊录了部分发表过的稿子(古史部分,张荫麟在编长编的两年里将所写成者,一部分发表于《大公报》和《清华学报》,并补撰了第十章《改制与易代》)及讨论通史编撰方法的长序,辑为一编,名为《中国史纲》。详见吴晗《记张荫麟》,《大公报》1946年12月13日。一代史籍的产生,大致如此。
《中国史纲》只写到东汉初年,所以又名《中国上古史纲》。张荫麟原拟创写的中国四千年历史,只揭开了序幕,不过自其中已可灼见他史才的洋溢、史识的卓越、史学的精湛。
在《中国史纲》长序中,张荫麟建立了选择历史事实的标准,这是其史识的卓越处。他所建立的标准有五: 一为新异性的标准(Standard of Novelty),二为实效的标准(Standard of Practical Effect),三为文化价值的标准(Standard of Cultural Values),四为训诲功用的标准(Standard of Didactic Utility),五为现状渊源的标准(Standard of Genetic Relation with Present Situations)。
张荫麟所建立的五种标准,其中有可取者,有可议者,有标准可取而阐释不理想者。维运于拙著《史学方法论》第二章中曾详细讨论及之。兹不赘。史学家撰写历史,选择新异性的历史事实,选择有文化价值的历史事实,选择与现状渊源有关系的历史事实,选择有实际效用而非训诲的历史事实,其所写成的历史,必然可观。中外史学家绝少有系统的谈及选择历史事实的标准。多数史学家或凭灵感选择,或凭兴趣选择,或凭天赋的才智选择,有意义的历史事实遂多湮没,这就是千古的遗憾了。一位英年史学家,悟出选择历史事实的标准,其史识的卓越,古今能有几人?
张荫麟在《中国史纲·初版自序》中云:
作者写此书时所悬的鹄的如下: (1)融会前人研究结果和作者玩索所得以说故事的方式出之,不参入考证,不引用或采用前人叙述的成文,即原始文件的载录亦力求节省; (2)选择少数的节目为主题,给每一个所选的节目以相当透彻的叙述,这些节目以外的大事,只概略地涉及以为背景; (3)社会的变迁,思想的贡献,和若干重大人物的性格,兼顾并详。
自此短短的文字中,可见作者史学的精湛,也显出作者接受了西方史学的写史方式。他强调融会前人的研究成果,选择少数问题,透彻叙述,只以其他大事作背景,并详及社会的变迁、思想的贡献和若干重大人物的性格,这显然是西方史学的精华。其长序中所举出的四个组织材料的范畴,所谓因果的范畴,定向发展的范畴,演化发展的范畴,矛盾发展的范畴,是自西方史学中归纳出来的。负笈美国,攻读哲学与社会学,而西方史学的造诣如此,谁能不对这位史学家顶手加额呢?
张荫麟曾发表过《论历史学之过去与未来》、《传统历史哲学之总结算》、《评近人顾颉刚对于中国古史之讨论》等几篇介绍西方史学的文章。在《论历史学之过去与未来》一文中,介绍了不少观察史料、批评史料的方法。在《传统历史哲学之总结算》一文中,由谈西方历史哲学而涉及西方史学。《评近人顾颉刚对于中国古史之讨论》一文,则介绍了西方史学家色诺波(Ch.Seignobos,1854—1942)“默证”(argument from silence)之说。由此大致可知张氏对西方史学的认识。
张荫麟的史识、史学如此,其洋溢的史才,更值得肯定。《中国史纲》最被近人称赞者,是其优美的文笔。融化原始史料,以近代新文体写出,而优美委婉,这是新中国通史的典范。成功的新中国通史必须具备此一条件。所以不参入考证,不采用前人叙述的成文,为其遵守的原则: 引及原始文献,而力求简省。如此,则整体的和谐绵密画面(a coherent picture)出现,读者读其书,遂有极轻松愉快的感觉。张其昀曾言及其写作的甘苦云:
《中国史纲》一书是呕心血的著作。他常常工作至午夜以后。……就文字而论,亦用力至勤。世人多惊羡其文笔的粹美,以为胜过一般文字创作,不知其字字珠玑,皆为潜心涵泳,几经锤炼而后成。张其昀: 《敬悼张荫麟先生》,《思想与时代》第18期,1943年1月。
字字珠玑,是由于潜心涵泳、几经锤炼的结果。作者承其难,读者受其易,中外的情况皆如此。观其叙述楚的文化云:
楚人的生活充满了优游闲适的空气,和北人的严肃紧张的态度成为对照。这种差异从他们的神话可以看出。楚国王族的始祖不是胼手胝足的农神,而是飞扬缥缈的火神; 楚人想像中的河神不是治水平土的工程师,而是含睇宜笑的美女。楚人神话里,没有人面虎爪、遍身白毛,手执斧钺的蓐收(上帝的刑神),而有披着荷衣、系着蕙带、张着孔雀盖和翡翠
的司令(主持命运的神)。适宜于楚国的神祇不是牛羊犬豕的羶腥,而是蕙肴兰藉和桂酒椒浆的芳烈; 不是苍髯皓首的祝史,而是采衣姣服的巫女。再从文学上看,后来战国时楚人所作的《楚辞》也以委婉的音节,缠绵的情绪,缤纷的词藻而别于朴素、质直、单调的《诗》三百篇。
其生动优美、令人激赏,让人陶醉,史学家叙事之笔,叹为观止。
惟觉美中不足的,为其译述古事,未至醇美的境界 ,往往文字与意境,低于原文一等。如叙述宋楚泓之战云:
自从桓公死后,郑即附楚,郑君并且亲朝于楚。于是襄公伐郑。他的大军和楚的救兵在泓水上相遇。是时楚人涉渡未毕,宋方的大司马劝襄公正好迎击,他说不行。一会,楚人都登陆,却还没整队,大司马又劝他进击,他说,还是不行。等到楚人把阵摆好,他的良心才容许他下进攻令。结果,宋军大败; 他伤了脮,后来因此致死。死前他还大发议论道: “君子临阵,不在伤上加伤,不捉头发斑白的老者; 古人用兵,不靠险阻。寡人虽是亡国之余,怎能向未成列的敌人鸣鼓进攻呢?”
《左传》原文是如此叙述的:
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司马曰: “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请击之。”公曰: “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 “未可。”既陈而后击之,宋师败绩,公伤脮,门官歼焉。国人皆咎公。公曰: “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 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 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
又如撰述晋楚争霸期间兵祸的惨烈云:
前五九七年,正当邲战之前,楚人在讨叛的名目下,围攻郑都。被围了十七天后,郑人不支,想求和,龟兆却不赞成; 只有集众在太庙哀哭,并且每巷备定一辆车,等候迁徙,这一着却是龟兆所赞成的。当民众在太庙哀哭时,守着城头的兵士也应声大哭。楚人都被哭软了,不禁暂时解围。郑人把城修好,楚兵又来。再围了三个月,终于把城攻破,郑君只得袒着身子,牵着一只象征驯服的羊去迎接楚王。过了两年,恶运轮到宋人头上。楚王派人出使齐国,故意令他经过宋国时,不向宋人假道。宋华元说: 经过我国而不来假道,就是把我国看作属地,把我国看作属地就是要亡我国; 若杀了楚使,楚人必来侵伐,来侵伐也是要亡我国; 均之是亡,宁可保全自己的尊严。于是宋杀楚使。果然不久楚国问罪的大军来到宋都城下,晋国答应的救兵只是画饼。九个月的包围弄到城内的居民“易子而食,析骸以炊”; 楚人还在城外盖起房舍,表示要久留。但宋人宁可死到净尽,不肯作耻辱的屈服。幸亏华元深夜偷入楚营,乘敌帅子反的不备,挥着的利刃,迫得他立誓。把楚军撤退三十里,和宋国议和,这回恶斗才得解决。
《左传》原文则如此描述:
宣公十二年,春,楚子围郑。旬有七日,郑人卜行成,不吉; 卜临于大宫,且巷出车,吉。国人大临,守陴者皆哭。楚子退师,郑人修城,进复围之。三月克之,入自皇门,至于逵路,郑伯肉袒牵羊以逆。
宣公十四年,楚子使申舟聘于齐,曰: “无假道于宋。”……及宋,宋人止之,华元曰: “过我而不假道,鄙我也,鄙我亡也; 杀其使者必伐我,伐我亦亡也。亡一也。”乃杀之。楚子闻之,投袂而起,屦及于窒皇,剑及于寝门之外,车及于蒲胥之市。秋九月,楚子围宋。
宣公十五年夏五月,楚师将去宋。申犀稽首于王之马前曰: “毋畏知死而不敢废王命,王弃言焉。”王不能答。申叔时仆曰: “筑室反耕者,宋必听命。”从之,宋人惧,使华元夜入楚师,登子反之床,起之曰: “寡君使元以病告,曰: ‘敝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虽然,城下之盟,有以国毙,不能从也。去我三十里,唯命是听。’”子反惧,与之盟而告王,退三十里,宋及楚平。
以《左传》的原文,与经过张荫麟译述的文字相比较,两者之间,实在有一段距离。张荫麟的译述,容易懂,且有排比连串材料的功劳,固然是其优点,但是文字的优美与意境的神远,似乎不能望及《左传》原文的项背。华元夜入楚师的经过,在左氏的笔下,神奇生动而曲折; 在张荫麟的笔下,则平淡而呆痴多了(且描绘得极为模糊)。泓之战后宋襄公所发挥的议论,在左氏的笔下,明畅而有文字上排列的美; 在张荫麟的笔下,则文字上的美完全消失了。以比较浅近的近代文体,重写新的中国通史,是当今中国史学界最重要的一项工作,而古事的译述,在文字与意境上,不能企及于原文,将是这新史的致命创伤。
近百年来,中国史学家所锐意创写的新中国通史,尚未至成功阶段。这一部新史,文字上必须采用近代文体,如张荫麟所开创者; 在视野上,必须宽广,从比较历史(comparative history)的角度,置中国历史于世界历史之林。因此作者须娴于世界历史,以作为基础。不然,所写成者为地方史(local history),而与世界史隔绝。这就有待后起的史学家继续努力了。
陈润成教授醉心于中国近代史学史研究,尤服膺天才史学家张荫麟的史学,倾十余年岁月,遍蒐香港和台湾以及美国各大学中之图书馆中有关张氏的资料,无论张氏的作品,研究张氏论文,追忆及详论张氏的记述,皆一一网罗,不遗锱铢。近复与北大李欣荣君合作,荟萃洋洋大观的蒐辑,拟编为三集,一为《天才的史学家——追忆张荫麟》,二为《张荫麟全集》,三为《研究张荫麟的硕士论文集》。第一集部分已编辑完竣,由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并约我赘数语,爰就张氏史学的精华,略申己见,是否适当,尚请海内外博雅君子,有以教之。
杜维运序于温哥华
200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