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前言

卡尔· 波兰尼在《大转型》一文中指出,现代社会体系中,“与经济嵌入社会关系相反,社会关系被嵌入到经济体系之中”,韦森则认为“经过三十年的改革,当今中国正如波兰尼所言”,“社会的方方面面均已经被深深地嵌入到经济体系的运作之中了”,他认为“教育、科学、文化、宗教甚至法律、政治等机构的运作都被‘经济化’或‘商业化’了”。艺术是包含在文化之内的,韦森说的不假,艺术不只

是“机构运作”已被“经济化”或“商业化”了,艺术也走在“十字路口”,笼罩在“市场霸权”的阴霾之中。有许多现象可以支持这种看法,譬如:人们已开始以艺术品的交易总额来判断年度间艺术的此消彼长;艺术品的售价已成为衡量艺术价值的标准,其售价飚高者则被视为艺术的明星;画廊、拍卖公司的经营情况成为判断艺术走势的坐标;影响最为深重者是艺术的市场趋势竟成为艺术家创作的导向;评论、传播、经营、投资、收藏,甚至艺术教育,都围绕着市场左右顾盼;而最广泛的影响则是大众对艺术的认识,他们已不再思考艺术是什么,而是追逐市场的动向,窥探和接纳艺术的是是非非,这个影响已形成颠覆艺术的传统价值的趋势。

综观以上现象,我们不得不说艺术已对市场形成一定的依附性,市场对于艺术的作用,已对体制对艺术的影响具有制衡能力。在这种形势下,有人兴奋,有人惋惜,有人感到无奈,也有人静观其变,五味杂陈,但是所有人都意识到,一个新的时代已经悄然而至。

然而,由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金融海啸却使这一切戛然而止,人们因此哑然失色。精品流拍,画廊倒闭,几天前还热闹得令人窒息的艺术市场,竟至遽然间变得冷寂起来,甚而使人觉得有几分寒意。没有了市场,关于市场的意义的争辩亦随之陷入沉寂,市场的波谲云诡,变换无定使许多人失语,但也使人感受到市场对于艺术的影响是现实真切的。

可是,仔细一想,这里所谓市场对艺术的影响亦只是市场对艺术市场的影响,市场对艺术的影响却并不那么简单。市场与艺术在价值求索上是并不同步的,在目标的期待上不能形成彼此印证的格局与境界,市场无论多么强大,都不会真正地面对心灵的期待;艺术无论多么孱弱,却始终与人们的心灵不能须臾或离。在其质的规定上,市场是市场,艺术是艺术,它们通过交易彼此置换,并不意味着它们之间在价值方面的同质化,因此对所谓市场霸权的拥戴也好,恐惧也好,其所面对的不过是附加在艺术之上的货币价值。且不说就市场而言,即使是最公平的交易,价值扭曲与价值幻象也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所谓市场霸权显然有被夸大的倾向,在肯定市场霸权的时候,事实上没有真正面对艺术。市场如同体制一样,并不构成对于艺术的绝对的约束力。

无论怎样渲染“经济化”或者“商业化”,经济活动仍只是社会现实的一部分,相对于社会现实,经济无论多么威猛,亦只是“嵌入于社会关系之中”而已,并不能主导社会关系的全部。与此不同的是,艺术也许不能对全部社会关系都无例外地产生深刻影响,但其却不能不以全部社会关系为出发点,艺术要关注社会存在的过去和未来;市场的消长盈亏可以影响人们的快乐和痛苦,但艺术却不止于关注这些,它还要关注那些快乐与痛苦的性状与表情;市场作为看不到的手可以无孔不入,但善与恶、美与丑、

好与坏、是与非、得意与失落所涉及的知识、情感、意趣等方面的万千姿态却不是市场可以摆布和诠释的。人们在内心里更加倾向艺术,因为艺术可以抚慰人的灵魂,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艺术近于一种信仰。没有人可以承诺用市场拯救人的心灵,艺术与市场在目的上都有其彼此难以僭越的质的界限。当然,以市场言艺术,艺术的局限亦是望之即然的。

艺术以市场言之,也有其复杂的一面,制度、策略、方法,一样也缺不得,每一样都是一个系统,就其真伪优劣而言,还涉及知识与技术,也是高深莫测的,但是仅就其交易过程言之却也并不复杂,买与卖而已。打一个比喻,也就如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大的问题归结起来,对买卖双方,不过是或者吃了亏,或者赚了便宜罢了,至于影响其交易过程与交易结果的背后原因,则都不是市场本身的问题,而是社会问题,那些问题市场需要面对,但不能将问题的解决寄托于市场。对于艺术市场既不能漠视亦不能苛求,市场本身会通过交易双方的利益平衡逐步走向规范,对市场表现出过多的热情也许不是市场所希望的,同样的,也不能对市场寄予市场无以企及的期待。

因为金融海啸,人们对艺术市场的狂热似乎沉静了许多,这也许是人们能够冷静、理性地面对艺术市场的一次历史际遇。

杜大恺

200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