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瓦尔登湖》:清华学子的跨文化之旅
初读《瓦尔登湖》是在美国康奈尔大学求学的初期,依稀记得当时比较
留意的是与作者同时代的英国女作家乔治·艾略特对其中自然景色描述的欣
赏;还觉得它与中国大地山河的史诗传统相比,似稍单薄。此书成为藏书之一,
就此没有再读过。然而,就像故事里说的“很多年之后”,清华大学邱勇校长
赠书《瓦尔登湖》给2016级新生,使得阅读此书成为3500名莘莘学子成年
之礼和人生起步的重要事件。我开始试图回想自己当初的阅读。要为学生的
读后感写序,又感到需要了解校长选择的中文版。书终于到了,学生们的读
后感终于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周五晚间也终于到了。
取书灯下,封面上绚烂秋叶中,一束阳光点亮一泓湖水;一种深刻的熟
悉感重重地投在心里,唤起数十年岁月中太平洋彼岸那一脉新英格兰的地缘
和呼吸,那一方水土上异国青年的缤纷和活力;蓝山碧水、音容笑貌,一如
昨天。康科德距离康奈尔大学所在地小镇旖色佳约400英里,学政治学的好
友凯蒂·琳琪就来自那里;她曾邀我与她当记者的母亲和继承了去世父亲建
筑设计之业的姐姐一起,在他们距离康科德100多英里的马萨葡萄园岛上的
木房子度过暑假。开车回程中微雨,公路两边的树林绵延无尽,我们看到一
个林中水泊,下车到水边小憩,那水的品性和水中无名的植物引出凯蒂一番
十分专业的谈天,具体内容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让我几乎觉得植物学是现
存世界里物我平等的根本路径,她正在全面考虑自己的专业转换,看来选定
了植物学。学生化的汤姆·约克来自康奈尔世家,父母祖父母都毕业于这所
大学,他自己就出生在旖色佳。在我紧闭书房准备博士资格考的那些日子里,
有一天汤姆敲开了我的门,递过来一副沉沉的望远镜,宣布他是“旖色佳观
鸟协会”的资深成员。在卡尤加湖沿湖山坡的茂密树林中,他清晰简练地辨
识讲述着种种鸟鸣:画眉、东部鸫鸟、红色的碛、怪鸱、野雀中的分类
和区别。上海生上海长的我,生平第一次听到了、听懂了城市之外别一世界
的语言交响;黄昏中,汤姆告诉我,经过整个学期的思考,他决定转学音乐,
因为音乐真正通向万物的心灵。我们坐在湖边高地上,脚下的卡尤加湖如同
地上的天空,有一瞬间变得格外明亮;我书房里电脑上的论文文字,一行行
在眼前流动起来,成为这一刻格外澄澈生命时空的天籁书写。那一刻,我确
信了对人文艺术的感知和研讨,与所有现代领域的知识相通,因为一切现代
知识和学说,本质上关乎生命世界心灵能力的扩展。学位论文答辩,正逢纽
约北部大风雪;结束后友人们挤在文艺复兴风格的答辩室祝贺,凯蒂、汤姆
都来了,结束时已近半夜。人散后,我走下宽宽的台阶,走到文理学院中心
草坪上矗立的首任校长A.D.White塑像前,飞雪中静一静、想一想。等在塑
像旁的雅各布·斯密斯迎了过来,帮我套上滑雪外套。我们早就有约,一起
去越野滑雪;那一晚,我们滑过了周边最宽阔的雪夜原野,漫谈着人生中能
够想到的所有命题。雅各布继承父亲的秉赋,在核物理领域很早有出色的成绩。
她对专业有过审慎的思考,对现代科学的发展方向有过严肃的反思,最后以
加入“全美反核武器协会”并成为核心成员的方式,留在了自己钟爱的领域:
“这是核物理学于人类世界具有正当性的前提。”
友人们从数十年前的时空一一走来,微笑着活跃在我阅读的中文版《瓦
尔登湖》 每一章节,携带着那一方水土氛围里养成的关乎民族身份特质的信
息:对野外活动和体育运动的热衷,对深刻智力的尊崇,对繁重工作的投入,
对实存人生的不断更新,对自身智识劳动属性的高度自觉及其本体意义上的
审慎信仰;这里有一种梭罗式的对生活健全的诚实态度和透彻的生命意识:
“我到林中去,因为我希望谨慎地生活,只面对生活的基本事实,看看我是否
学到生活要教育我的东西,免得到了临死的时候,才发现我根本就没有生活
过。……我要生活得深深地把生命的精髓吸到。”
很有兴味的是,清华学生读后感中,对这一段引用最多;对这些极有特
点的生活态度和理念行为,几乎有着内在的呼应、明确的肯定。而这些恰是
构成所谓“美国品质”的基本部分。阅读着来自中国不同省份地区青年的文章,
倾听他们敏感而流畅地表述着他们对这些品质的理解,我见证着实践中的跨
文化阅读,跨文化素养的融合汲取,跨文化时代中的人生养成。
使得这些“美国品质”得以汇聚成为文化传承、影响一代又一代美国尤
其是东部常春藤盟校青年的核心,是一种信念,即一个人只有在拓展现存世
界之极限的独立奋斗中,才能获得人生启蒙、走向成熟。《瓦尔登湖》 成就于
19世纪中叶的新英格兰,美国文学文艺复兴时代的重镇和标志;对梭罗极为
欣赏、将其认作新型人类和精神同道的鲁道夫·爱默生(1803—1882),正
与同道者一起设置“文化美国”的核心议题,撰写出版的《美国学者》(The
American Scholar),不啻是一份划时代的呼唤,独立于欧洲的“美国思想与哲学”
宣言,为之后一百年间世界格局的大迁移、欧洲的移位和美国的飙升,奠定
了精神文化的基调和底蕴。当时的美国,经济发展趋势强韧,在数十年内超
过欧洲成为世界第一经济体已不仅仅是诗人梦想家的预言。同时,世界范围
内,古老欧洲仍被认作精神文化的源泉和高地,而“文化美国”是“边缘地带”
的同义词,不在世界文化的中心。林中写作的梭罗,一方面最大程度地遍寻“具
有普遍意义的人类思想情感”,尤其是遍读英国语言写就的宗教、哲学、文学、
历史作品,将自己在其中发现的结晶,比作闪烁露珠,遍布在他的树林湖水、
字里行间。同时,《瓦尔登湖》当然不是一部“普遍真理选编”,这里的核心
是将人类思想情感的历史精华使用在对自身所处之“边缘性”的深思、重写
和升华中;尤如他之后马克·吐温笔下的哈克贝利·芬,梭罗将“边缘之地”
的历史条件作为自己全部生命的中心特质,并将其提炼成一种独特的文学风
格和生命形式:“林中生活”作为一种意义生命的实存,一场拓展现存世界之
极限的精神奋斗,是《瓦尔登湖》的密码和真谛。
清华同学对此有着一种敏感的直觉。他们似乎感觉到这位美国作家和作
品的某种特质、异质;称其为“奇怪的梭罗”“别一本‘圣经’”。诸多来自天
南海北、不同专业的同学认为,《瓦尔登湖》并非要求人们遁世,“梭罗不是
陶渊明”,而是一份关乎人生可能、道路选择的叩问。对于“90后”的中国高
校学子,在国家快速日趋强大、大多家庭生活稳定的境遇中,梭罗更像是异
于日常的一种挑战性呼唤,阅读者藉以思考如何脱出日常惯性,思考如何为
自己在这个人生世界中做一番安放,以不仅获得职业的存在,还要获得意义
的存在,在生活方式的选择和发展道路的命题面前,有所创造?
中国北方的月色透过窗子,带着风恢弘地旋过;倾听着窗外的风声,阅
读学生的文字,我感受触摸着这一“奇怪的梭罗”“别一本‘圣经’”的气息
和脉搏。东部藤校欧洲导向的人文教育传统,使得人们习惯于将这一新大陆
的文学艺术作为老欧洲的衍生地带,将梭罗的木屋与华尔华兹的湖畔相比较,
将《瓦尔登湖》与英伦三岛或大陆欧洲和现代大工业孪生而逆动的浪漫主义
文学传统相连接。然而,梭罗对大工业时代前的殖民拓荒农垦经济基本否定,
毫无怀旧气息;在他对火车钢轨高速喧嚣四处蔓延囊括世界的愤怒中,没有
中世纪田园牧歌的回光返照,没有欧洲贵族城堡的变奏诱惑。在他对商业交
易工具理性之价值逻辑质疑的表述内部,激烈地活跃着的命题,是如何整体
性负责任地认知巨变中世界,和自己在其中所拥有的这一个人生。大工业如
风暴呼啸而来,重组着土地河流、山林生灵、人群区域、时空经纬、直至人
的生活和人的存在形态本身,以超出人们直接经验所能把握的规模和速度,
生成和建立全球性相互依赖的生产、流通和分配机制与网络系统。这是一个
有中心和边缘、局部和整体、特殊和普遍之区别的系统,充满张力、矛盾甚
至危机的系统。梭罗对此作出的回应和选择,是以他对巨变湍流中生灵万物
的边缘性、局部性、特殊性的体验方式、描述方式,揭示出深蕴其中的普遍
价值和恒长意义;并以此叩问那构建边缘和中心之等级关系的分类认知体系,
及其世界历史。确如同学们在读后感中所说,梭罗并不邀请遁世之人,而更
多地是建议我们,试一下悬置历史风暴中可能随波逐流的小我常态,试一下
以谦逊而真实的勇气,去把握巨变中的大整体,以获得我们置身其中的根据。
《瓦尔登湖》不是关于我们如何隐逸,而是关于我们如何强大起来,强大到我
们无论身处何种情境、无论面对的是顺利或挫折,在一切人生枯荣沉浮的时
空里,都能与整个现代世界历史中的等级分类、价值秩序平等地对话博弈,
推动其移位、重组和更新。
这梭罗式的强大,一方面充溢着个体在完全独立中开拓疆土、建立生活
而臻成熟的美式神话;同时是对这一神话的深刻改写;《瓦尔登湖》的精神气
质的特征不仅包括个体独立的践行,而且包括对人类之道全在于创新的坚信:
“在那儿住不到一星期,我的脚就踏出了一条小径,从门口一直到湖滨;距今
不觉五六年了,这小径依然还在。我想是别人也走了这条小径了,所以它还
在通行。大地的表面是柔软的,人脚留下了踪迹;同样的是,心灵的行程也
留下了路线。”生活不是遵循现存的路标,而是创造生命方式的新航线。“至
少我是从实验中了解这个的:一个人若能自信地向他梦想的方向行进,努力
经营他所向望的生活,他是可以获得通常还意想不到的成功的。他将要越过
一条看不见的界限,他将要把一些事务抛在后面;新的、更广大的、更自由
的规律将要开始围绕他,并且在他的内心里建立起来;或者旧有的规律将要
扩大,并在更自由的意义里得到有利于他的解释,他将生活在事务的更高级
的秩序中。”这更广大的规律、更高级的秩序的灵感源泉,来自新大陆清教信
仰在人世间另辟道路的自赋使命:“创世纪的诗篇至今还没有中断,可惜听到
它的耳朵太少了。”一部新英格兰清教世俗化存在的见证,新大陆欧裔主流精
神自传,同时是对其文明价值的改写和超越;一个人的内心世界通过某种完
全独特的方式得到升华和开阔,不仅是对自身一切的拥有(梭罗对美国由财
产拥有而获得身份的民族认同基础,采取了相当激进的超越立场),更重要的
是由此和人类全体形成和保持着联系。书中引用文献涵盖了古希伯来、古希腊、
古印度、古中国的智慧资源,如同一部多元融合的交响乐:“寻找你自己内心
的新大陆和新世界,开辟不仅是物流的海峡,更是思想的通道。”在物流澎湃
的中心地带,梭罗为他的美国找到了从世界边缘到世界中心的思想的通道;
这一思想通道的大发现,使“文化美国”的想象,在当时和之后百年世界史中,
获得了从边缘到中心大迁移。
然而,思想究竟是什么?
1990年毕业季的五月,鲜花盛开。学天文的露西·卢德和我相约夜间去
他们系专用的小型天文台。露西的父亲是数学家,当年从纳粹德国流亡,全
家唯他一人幸存,到美国后经历了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建立和发展。而露
西在普林斯顿长大的家,即与爱因斯坦居所在同一条街上。露西毕业后旅行
计划的目的地,是父亲出生地波兰;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具有面对和承受历史
的能力和准备,来天文台沉思默想一番。而我正准备父母从中国的远道来访,
也需要清理思路、整理心情。那一刻,我们抵达了梭罗之地,“我生活的地方
遥远得跟天文学家每晚观察的太空一样。”深湛蓝星空下,我和露西感受着“那
些闪闪的小光,那些柔和的光线”,想起来的却是母亲从抗日战争的学生时代
起,历尽艰难的一生。她热爱文学,而最向往的是天文学;在人生最为严酷
的时刻,她总是会讲述中外历史上的天文学家和他们探索的星空。母亲的叙
述就是星空,那是思想的天地,而思想是心智寓居的浩淼山水;在那里,生
命与理念相互扶持成为理想,通过理想,愿景和真理变得可以想象、可以接近、
可以是心向往之的一种无可撼动的坚持。
这种坚持,就其属性和品质而言,一如梭罗书中见证的黎明,是清醒的
单纯,整体的坚定。“人的灵魂,或者就说是人的官能吧,每天都重新精力弥
漫一次,而他的禀赋又可以去试探他能完成何等崇高的生活了。可以纪念的
一切事,都在黎明时间的氛围中发生。‘一切知,俱于黎明中醒来’,简单,
简单,简单”,梭罗写道。我想起刚到清华工作,需在人文学院研究生迎新会
上发言,没有准备,便以“我们选择了一种存在的方式,即将最简单的生活
和最高远的思想,作为彼此的抵达”这句话,作为自己跨国人文生涯的回顾
和回到故国再启程的前瞻,如同又一天的开始:“每一个早晨都是一个愉快的
邀请,使得我的生活跟大自然自己同样地简单,同样地纯洁。我向曙光顶礼,
忠诚如同希腊人。我起身很早,在湖中洗澡,这是我所做到的最好的一件事。”
据说在成汤王的浴盆上就刻着这样的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梭罗
的黎明中升起的是水木清华、人文日新的意象和希望;宛如陌生的友人在意
外重逢中的再次相识,重读《瓦尔登湖》,使我慢慢地、惊讶地领悟出,太平
洋彼岸数十年岁月似乎偶然的初始记忆,原来一直与故国大地绵延呼唤交织
在一起,是这呼唤在跨国时空中伸展的跌宕回声。
窗外晃动起晨练学生的身影和欢语,我读完了学生们的读后感,满心是
无言的喜欢和谦逊的骄傲;有幸与你们同行,清华学子。你们何其幸运,携
这样一份校长礼物开始你们的人生征程;你们何其强大,以此一种跨文化的
精神旅行,与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历史命运相遇;祝愿你们,为人类世界
的人文日新,如黎明,如阳光,“殷勤唤起,大地清华”。
(颜海平,清华园文南楼,2017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