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一 周有光 清华大学赵丽明教授，精研女书数十载，在出版《中国女书集成》（1992年）之后，又把多年收集的女书作品影印件634篇，计22万字，连同有关女书的背景材料编成书，将这种正在消亡中的独特文化遗产全盘托出，奉献给中外学者，作为进一步研究的依据。 由于赵丽明教授和多位学者的精心研究，我们对女书的基本情况已经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今后的研究是进一步核实已经得到的结论和探索尚未发现的问题。湖南省江永县一带妇女中间流传的女书，妇女创造，妇女使用，男人不闻不问，已经存在几百年，直到20世纪50年代外界才知道，20世纪80年代才作为学术问题进行研究。这时候能使用女书的耄耋妇女大都作古了。女书流行中心在江永县上江墟乡。女书书写当地潇江流域的汉语次方言。女书流行地区方圆不到百里，是湘粤桂三省的接壤之处。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两张军事地图《舆地图》和《军阵图》，描绘的就是江永县及其四周。柳宗元谪居永州，作《捕蛇者说》，慨叹苛政猛于虎，就在这个地方。江永县是以瑶族为主的瑶汉共居地，瑶人汉化，汉人瑶化。使用女书的妇女几乎都是“三寸金莲”，而当地“平地瑶” 妇女的绣花鞋都是38、39码的大脚鞋。女书使用者的族属问题很重要，值得再深入探讨。女书最早的史志记载是1931年的《湖南各县调查笔记》，其中说到“歌扇所书蝇头细字似蒙古文”。女书内容谈到的故事，最早属于道光（《林大人禁烟》）、咸丰（《长毛过永明》）、同治（《珠珠歌》）等时期。较多的作品谈到清末民初的故事，这时候女书的文辞也比较成熟了。女书实物，例如读纸、读扇等，经故宫博物院专家鉴定，有明末清初的传本。当地传说宋代王妃创造女书，还有更早的创始传说，都没有可信的证据。女书产生时代这个 问题也很重要，需要再进一步加以研究。 文字类型决定于三方面的特征。1.符号形式：分图符、字符（笔画结构）和字母；女书的符号形式是字符。2.语言段落：分语词、音节和音素；女书的语言段落是音节。3.表达方法：分表形、表意和表音，女书的表达方法是表音。综观三方面特征，女书的类型是：“字符?音节?表音”文字。女书形体略似汉字而并非汉字，外形不是正方而是斜方的“多”字形，被称为蚊脚字。汉字型文字分为“孳乳仿造”和“变异仿造”。“孳乳仿造”利用原有汉字部件，如壮字、喃字。“变异仿造”采取汉字原理而另造笔画形式，如契丹字、女真字、西夏字、傈僳字。女书的特征跟傈僳字比较接近，都是“变异仿造”的汉字型音节文字。女书是汉语方言文字，但其他汉语方言文字都是“孳乳仿造”，而女书是“变异仿造”。其他汉语文言文字大都是“意音文字”，而女书是“音节文字”。其他汉语文言文字不分男女，而女书为妇女所专用。瑶族风俗的影响是女书跟其他汉语方言不同的原因。这个论点，也需要再进一步进行研究。 女书作品是适于歌唱的“歌堂文学”，全部是七言韵文。每逢节日，女友相聚，共同“读唱”，唱到伤心处，同声痛哭，净化心中的郁结。女书还用来祭神、记事、通信、结拜姐妹、贺三朝、焚化殉葬。由于焚化殉葬，许多作品没有留传下来。汉族妇女也有歌堂文学。我幼年见到母亲在卧室里一个人读唱，有时在小客厅里跟二三女友共同读唱。《孟丽君》就有歌堂唱本。我见到读唱是在民国初年，汉族歌堂文学已经到了尾声了。歌堂文学习俗，值得联系女书进一步研究。 今天，女孩上学都学汉语汉字，女书的消亡是不可挽回的了。可是女书作为一种独特的边缘文化，有多方面的学术价值，应当继续深入研究。 周有光 2004年3月5日，时年9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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