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上摆着待刊的《丁则良文集》。抚摸着老友的书稿,我百感交集,心情凄怆。人一生交得一位益友,就可使自己在为人处世、读书研究各方面获得极大的益处。丁则良先生,就是我的重要益友之一。从1957年到2007年,他已经辞世半个世纪了。但他的音容笑貌,还鲜明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文笔拙劣,描绘不出他那绝世的才华,他那豪迈、飘逸的风采,他那对祖国的深情,对学术的虔诚的热情……
则良家学渊源,天资聪颖,勤奋好学,精于治史。入清华大学,受教于陈寅恪先生、雷海宗先生,继承了中西交融、古今贯通的学术传统。入伦敦大学,对西洋政治学、苏联史有很深的造诣。他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加之优良的史学、外语训练,天纵英才,是史学界难得的栋梁之才,如果假以时日,必将有辉煌的成就。可惜英年早逝,含恨而殁。天不佑善人,夫复何言!
历经半个世纪的风雨,通过刘桂生、尚小明师生和则良五弟则勤以及则良子女克宁、克谊、克诠、克详的共同努力,老友的文集终于能够出版了。则良在宋史、中国近代史、苏联史、印度史、政治学、史学理论等领域,都有独到的见解。他具有敏锐的洞察力,文笔优美,议论精辟,尤精于宋史。此文集所收论文,虽然受时代影响,未能充分展示则良的才、学、识,但均体现了他取材广泛、立论精深、扎实严谨、精通中西的治史特点。读其文,字里行间洋溢着卓越才华和真挚感情,令人感动。思念老友,感怀我们共同走过的岁月,我涕泣不能自已。
十年前,我曾写过《怀念则良》的小文,今录于后,以寄托我对则良的哀思。
丁则良文集
序
怀念则良
1978年,我调来北大,住在未名湖北畔的健斋。教课余暇,我时常在湖中岛上散步。有一次一个月明星稀的深夜,工作四五个小时,感到疲倦。我从三楼走下来,到湖中岛上散步。走到石船上,我忽然想起则良,也是一个深夜,在三十年前,他从这个石船上投水,结束了他宝贵的生命。我站在石船向着水塔的船边上,三十年前的一个深夜,则良也是站在这里吧。望着湖光塔影,往事突然涌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悲伤,愤怒。
三十年前一个夏日的清晨,庆华(陈庆华)打来电话,要我立刻到北大来,则良故去了,上午送他到香山万安公墓。站在电话机旁,我惊呆了,我问庆华,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回答说,你就来吧,来了,一切都明白了。庆华的声音急促凄怆。我去请假的路上,走着想着,在那样凶猛残酷漫天斗争大火里,一个人的生命火花被吞没,不是难以理解的事。请假被拒绝了,同时遭到申斥。斗争已开展一个多月,我虽然还不是斗争对象,但由于在斗争会上默不发言,已受到几次警告。不能请假,这是铁的纪律。
则良在清华比我高一级,他是历史系有才华学习成绩卓著的学生。我们相识是在一二·九学生运动中南下宣传队里。在高碑店,则良站在一个土坡上,向周围几十个人宣讲抗日救国。当时,日本侵略军的军车在天安门前轧死我们的同胞,全副武装的日本侵略军在北平大街上横行。我们的国土遭到蹂躏,人民受到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周围的人们愤怒高呼,打倒日本鬼子。那天夜里,我们睡在高碑店小学的教室里。突然,一大批军警包围了教室,撞开屋门,高声吼叫要我们立刻走出来,押解回北平。则良第一个站出来和军警讲理,我们宣传抗日救国无罪。经过搏斗,我们寡不敌众,只能被押解回清华。
此后,清华学生将被大逮捕的消息不时传来。一天夜里,大批军警闯进清华校园,包围学生宿舍,高声喊叫,要同学们到体育馆集中点名。进门站着一个手持名单的军警头头,他背后却站着一个清华学生,指指点点。所有的学生都点名走过,军警要捕的却一个也没有。感谢张申府先生,由于他的帮助,我们有所准备。那天夜里,则良睡在刘崇先生(清华历史系主任)家里,崇先生器重则良,保护则良。大批军警毫无所得,狼狈退出校园。他们气急败坏,又派来一团兵包围清华。我到崇先生家里看则良,想嘱咐他不要离开刘先生家。先生说则良已回城。则良住在东四钱粮胡同,很少有人知道,他可以安全了。过了几天,我去钱粮胡同看则良,家里说则良从未回家,经我再三恳求,说我是则良的可靠朋友,我们关心则良的安全,家里才告诉我,已把则良送到洛阳丁伯父处,恐则良住在家里也不安全。这很好,则良安全,我们放心了。
抗日战争爆发,清华南迁长沙,与北大、南开合并成立临时大学,我又与则良相聚。不久,临大决定迁往云南,除少数病弱者,男生均徒步从长沙走去昆明,则良随从队伍走到昆明。到云南后,临大改称西南联大。
在昆明这段时间,文林街先生坡流金(程应谬)、宗瀛(李宗瀛)的住所较宽敞,课余和节假日常聚会有六人:徐高阮、王勉、丁则良、王永兴和两位先生,翁才子(翁同文)也时常参加,谈抗战,谈读书,指点江山,品评人物。则良又和王佐良先生合办二良学会,出墙报,抨击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无能,抗战不力。虽然贫穷,大家的精神还是振奋的。这段时间,则良在不稳定的爱情中,他选择对象很严,他的恋爱是先生坡聚会中话题之一。我们都希望他选得佳偶,果然,则良幸福了。
抗战胜利后不久,则良到伦敦大学读书,据说,他的导师是一位著名学者,很器重则良。全国解放的消息传到伦敦,则良极度兴奋,他向导师提出辍学回国,为祖国效力。导师劝他再读一年,就可拿到学位,则良不能等,放弃学位,回到北京。在院系调整中则良分配到东北人民大学(现在的吉林大学)以后,我也与则良长谈一次,他很振奋,要把全部的学力贡献给新建立的东北人大历史系,办成像清华大学历史系那样高水平的系(当时,清华历史系已不存在),为国家培养人才。谁知,壮志未酬,他已远行不归。
往事联翩,使我悲伤。忽然,湖面塔影上飞过一只像大雁一样的鸟,我听到翅膀触动湖面的水声,又像一个黑影向我走来。是则良回来了吧,他回来,该多好。
我回到健斋三楼,又坐在书桌旁。这是一个无眠之夜。
前些日子,则良的女儿克宁来北京为她的父母扫墓,要我写一篇回忆则良的文章,这是她和妹妹弟弟四个人的愿望。我不能不满足孩子们的愿望。但我写些什么呢?他们的父亲是一位爱国主义者,正直,才高,有远大前途的学者,才走出为祖国建功立业的第一步,竟被夺去年轻的生命。我还能说什么呢?怀念则良,长歌当哭,我不能哭,写此小文,能使四个孩子得一点慰藉吗?
(1997年4月)
王永兴
2007年11月序
于北京大学燕北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