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光阴荏苒,认识侯宇燕已经七八年了。那年我摔伤了腿,坐轮椅去勺园参加一个活动。宇燕随着轮椅走了几步,对我说她写了一篇文章评论我的小说。当时她还在人民大学读书,她一看就是那种有灵性、有追求的年轻人。后来我在《文学评论》上读到她的文章,可以看出她对作品的了解不是浮光掠影。
她不只写评论文章,更有创作才能。十三岁时写了一篇很长的短篇小说,描写小学的一个班级的一天,对老师和儿童的心理都刻画得很生动。她不好意思给别人看(我很理解这种心情),藏在抽屉里许多年。如果那时发表了,她可能会被冠上"小作家"的称号,那其实是一种不幸。宇燕没有这种称号,不需要过早地拘束自己,而能健康地成长。
宇燕在北京出版社工作以后,我们有了一次真正的合作,那就是编《永远的清华园》这本书。书的发起人是熊秉明兄,因为我们都写了关于父辈的文章,便想到把它们编辑成书。我们约请清华子弟都来写他们已过世的父辈。也是清华子弟的她做这本书的责任编辑是再合作不过了。编书时我正做眼部手术,大量的具体工作都是宇燕承担,联系了许多清华子弟,他们大都已年过古稀;收集了许多有关材料,那都是记忆深处的金矿。这也是她现在写出《清华往事》的契机。清华,带给我们的回忆、想像都这样多,我们所处的时代不同,但是在清华园内成长,得到的熏陶和精神力量是一脉相承的。
往事需要追忆,地图需要拼接。拼接起来的虽然不是原来的地图,却多少能帮助人寻找过去,让历史能清楚一些。宇燕具有创作和评论的双重才能,我希望二者都能得到充分地发挥,上一个台阶,再上一个台阶。她一定会的。
宗璞
2004年9月于燕南园
前言
清华往事,依稀物我。清华的历史资料何其丰富,笔者无能一一涉猎与展示,而只能按照本书的写作视角,来搜寻、探求那些更能触及清华灵魂的人与物,力图使读者多看到一些新老清华民间生活的"潜历史"。
本书上卷,是一张以1949年为界的、老清华园的人文地图。雪泥鸿爪,似花非花。而那些在淡紫色历史烟云中渐行渐远的背影们,就是这地图中如幻如电的棋子。那些在20世纪前期成长起来的耆儒硕彦,以及彼时不少优秀学子,其才思之明敏,爱好之广博,往往令今日的"神童"亦自渐不及。一人精晓多门外语自是常事,学理工者拜少时私塾"四书五经"的"童子功"之赐,能撰出高深而富新意的文史专著者,亦很不少见。今天,回过去来遥望这些高不可及的背影,我忽然想到,他们的青少年时代,往往是在从《千字文》到《大学》、《中庸》的背诵与解读中度过的。那在20世纪历次狂飙般毁灭性冲击下几成绝响的早期传统文化教育,对孩童记忆能力与思维方式的开拓性培养到底有多重要?实在是个值得研究的课题。而深厚的国学根基与新兴的西式教育之完美结合,才使得20世纪前期中国开展现代教育后,迅即涌现出一大批光辉灿烂的文化与科学群体,形成蔚然大观。而众所周知,老清华的历代教师、学子们,即在这宏大的群体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
上卷分两部分:公共景观、私家住宅。并非面面俱到,而是有所取舍。此外亦有区分界限不十分严格的地方,如甲、乙、丙三所应列入私家住宅,但因它们靠近老清华人文景观的灵魂工字厅,与校内其他私家住宅的地理位置相异,为了不破坏上下文气,故与工字厅同列入公共景观一节了。
因此,这并不是单纯的怀旧,我更愿意将之比作一次寻宝游戏,在那些华蔓丛生的老建筑、旧宅院中考稽风云际会的茫茫大历史中个人生活的审美细节。今天,人们对著名高等学府的关注与日俱增,坊间有关清华的书也层出不穷。而我所致力的,还是用人文化的探索途径,从点滴不为人知的历史与生活细节入手,汇集众多散落于宏大叙事蓝图中的当时记录与珍贵记忆,寻找它们在老清华人文地图上的每一处特定景观、住宅的闪亮交集。以图文并茂的形式,还原一张并不一定面面俱到,却具有老清华独特灵魂气息的人文地图。
人所共知,厚德载物的清华园有着宁静而朦胧的美。夏鼐先生评价云:"30年代初的清华园,是《早春二月》中的芙蓉镇,一座'世外桃源'。校园中的古月堂,据住在这里的诗人吴雨僧(宓)教授说,便是大观园中的怡红院,虽然红学专家们都不同意这种说法。校园小桥流水,绿树成荫。绿荫中露出矗于小丘上的白色气象台,背衬着蔚蓝的天空。"
据考古学家李济先生之子李光谟记述,李济先生在他自己的回忆作品中写到,伯特兰·罗素在20世纪20年代访问中国后,曾发表了一篇对清华的印象文字,他说:"到了清华园,一个英国访客就感到仿佛在美国一样,周围均可触及一些在这古老国度碰不到或极少见的习惯和现象,如:清洁、整齐、讲求效率、遵守时刻等等;这个学校的校长,也就像一位美国中小城镇里的镇长一样。"
李济先生认为这位哲学家的意见是很公平的。李济说,这并不等于默认中国人原有的习惯及环境都和"整齐"、"清洁"、"效率"、"次序"联系不到一块儿;但中国是泱泱大国,有种种不同的风俗习惯,远在秦汉的大统一之前,已有"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之说,而秦汉大统一实指政权而言,本不及所有风俗习惯。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冯友兰先生语)。清华由特殊历史时期的留美预备学校发展而来,在积贫积弱的屈辱时代,它确实汲取了现代西方文明的大量精华,为这所昔日的皇家园林增添了自由民主、科学启蒙的活力。但它毕竟更是一所扎根中国大地,肩负着培养人才使命的优秀高等学府,因此又与中华民族的变革命运紧密相连。事实上,老清华的师生对清华的人文建设有许多真知灼见。1925年施晃在《清华周刊》351期上,就结合这所尚未改制的学校的历史,展望它在那复杂大时代的未来,发表了这样的箴言:"同学渐渐的觉悟自己是中国国民,已经稍稍注意国情,虽然仍把留美当作入清华的目的,可是已经知道留美不是最终的目的了。学校方面已确定为中国造就领袖人才为清华教育的方针,并且鼓励学生研究国情。这些都是吉祥的现象,都是国家之福,我希望学校方面按照所定的方针,脚踏实地的去做,务必要使清华人才能够应付中国环境,不可仅以造就能够应付美国社会的学生为满足。"
1928年国立清华大学成立了,标志着清华的历史进入新的阶段。冯友兰先生云:"清华大学之成立,是中国人要求学术独立的反映"。自此,清华大学一日千里地前进,校长梅贻琦先生致力于具有儒家思想主张的"新民"使命,人才的培养向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方向发展。
到30年代,社会学家吴景超对老清华的校风进行了全面总结,好的方面有服饰俭朴、质直无饰、注重体育与学习,富于小团体的组织力、有批评学校的精神等。不足之处则是迷信分数、轻视中文、不拘小节等。
这些发表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学生刊物上的文章,不但一针见血地指出老清华留美预备学校的历史特点,也陈述了它自1928年改制为国立大学后的巨大变化,并对它与中国社会相紧密结合的未来作了全面展望。而老清华在这之后的发展,确实也基于这样的思路与精神。
在遥远的老清华时期,中国社会是危弱、纷乱、污浊的。而清华人在这种环境中生活、奋斗,对国家民族的贡献有目共睹。清华教育提倡的刻苦精神与厚德载物的思维方式,其影响亦相当深远。
应该说,清华精神的实质,体现了中国文化与中华文明的精髓。
1947年老清华校庆献词,有一段酣畅淋漓、情理充沛的话:"在熟悉清华历史和清华现状,尤其是亲身参加过清华生活的人,都会感到清华自始就被一种伟大而深刻的精神所渗透所贯串。这精神就是对国家民族的锲而不舍无往弗屈的大无畏的爱。"
"建筑起巍峨壮丽的清华园的,不只是意大利的花岗石,美国制造的机械与仪器,而也有中国青年的血肉之躯和中华民族的不屈的气节与求生的意志。"
而从人文地理的角度探察,这种老清华精神早已自然而然地氤氲于这所前皇家园林的每处角落里了。它萦绕在建筑、住宅、草木间,深埋于点滴生活细节中,它是自觉或不自觉的文化心理结构、思想意蕴及生存方式的个性化体现,也是在对个人心灵的内观中达到的"大隐隐于市"的超然程度,还是中国传统文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思想的一种完成方式。
清华经历竟疑梦,梦里清华自不真。
旧地重游会有日,依稀物我可通神。
这首"回忆清华"的诗,是老清华社会系教授浦薛凤先生题大学第五级三十五周年纪念册时所写的。
当代青年已经无缘再亲身体会那段高等学府旧日的生活。应当说,在上世纪30年代,这一阶层学者的生活是相当优裕的,但并没有充斥奢靡浮躁的气息。这也和整个北平作为文化名城的特点相关:和谐淳厚文雅的学术气氛,大家之气、冲和之态,甚至某种率真洁白的"学生腔"。那正是许多老知识分子的壮年时代,是他们学术生涯的黄金时期,学术上最见成果的八九年。对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来说,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而许多老清华子弟,在童年时就居于清华园这乱世一隅。天堂般的校园为他们的父辈,也为他们自己,提供了相对平静的黄金时期。
于是,这段平静美好的时期,成为不少老清华子弟们不可消释的校园情结。但这平静被抗战的烽火打破了,从此他们随父辈走上颠沛流离的道路,见证了后者在艰苦的生活和民族的灾难中弦歌不辍、传承文化精髓所体现出的传统知识分子"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高尚节操。而八年抗战后,这些子弟或是未能返回清华,或是即使回去了,个人心态及整个社会的氛围也已发生了巨变。这情债是惆怅的,又是非个人的。它与民族的命运息息相关。
对心灵家园的回忆繁复细密、方位众多。因此,那飘忽的记忆深处凸显的意象既独特而又具有特定的共鸣性:家园就是作家宗璞刻骨铭心的童年回忆中,工字厅前绿得无边无涯的树林;淡淡月光下,乙所洁净的小溪边起伏明灭的萤火;以及草丛中各色的野花:黄的野菊、浅紫的二月兰、淡蓝的"毋忘我",还有那超然洒脱的、高茎白花的"毋念我"。这些能指性极强的人文意象多次出现在她的文学创作中。宗璞一系列作品中所表现出的那种特有的意境之美,着意体会时捉摸不出,只有生长于斯的人,才能从那似乎非常平淡的描写中领略到作家实际极其浓厚的感情,那种对童年精神生活的无限追忆与留恋。
那意象还存于在军工厂服务终身的虞佩曹和著名学者王元化遥远的记忆里:笔直大道两旁三四个人才能合抱的千年大树,雄伟华严;可惜不知什么时候,它们消逝于历史的烟尘。虞佩曹心中的大杨树更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使孩子们在放学的路上会专为看它而在冬青树篱后站上一会。很久以后,当虞佩曹唱起那首著名的歌"I think that I can never see a poem lovely as a tree…",总会想到它。站在庐山"三宝树"前时,她也默想"也许现在我再看见那棵大杨树,它不显得那么高大了?"但是在她心中,"它永远是一棵很高很大令人肃然起敬的清华大杨树"。
这气象非凡的大树,俨如虞佩曹心中慈爱的老父。
这意象还是其他老清华过客记忆里永远静美流淌的小河、白雪覆盖的敲钟亭、悠扬飘落的灰楼琴音、大图书馆的玻璃地板、盥洗室内金属球喷出来的清凉自来水、"我们会忠于紫与白"校歌歌颂的校花紫荆,也是"树林、小路、荷塘和那一片包括大礼堂、工字厅等处的祥云缭绕的地方";是夹竹桃环绕的南院、西院、北院老住宅区,也是伴随抗战后清华新一代青少年共长的,以云南地名纪念那段歌吹弦诵岁月的普吉院、胜因院……是彩色的幽梦影,也是清芬的藤萝香。
笔者在写作时参考了相关书籍,尽力挖掘了大量散落在各类传记、散文、小说中关于老清华不为人知的零珠碎贝,涉及到众多老清华过客的回忆文字,在此,我衷心地感谢他们。
而下卷这张20世纪70年代-80年代中期的新清华人文地图,则几乎完全是我的个人记忆。我是70年代生人,1980年上小学,1986年毕业,戴着红领巾进入中学校园。1986年不但是我个人生活的一个分水岭,好像也记录着某些时代的转折。在此转折点上,80年代初那种一掷千金的理想主义悄悄向一切向钱看的拜金主义转变,在今天的怀旧者(主要是我们这一代人)眼里,那时候的一切都单纯得天真质朴,令人感动。但在当时,刚刚达到温饱标准的人们则激烈地把一切否定。
不过我仍旧是个懵懂的孩子,在那个时代。我只是茫然,小学时代最后一个夏天里,最后一期《少年文艺》有些变了味。不再是从前那些明亮纯洁的田园诗,而充满了粘乎感伤的惆怅,让在一目了然话语氛围中长大的我感到茫然。现在想来,其时许多小说都开始追求现代主义风格,虽然这只是一本少年人的刊物。
我的茫然源出有自。我出生、成长在清华。它虽早不是少年杨振宁、宗璞的世外桃源,但依旧是一方相对纯净的园地。这就使得几乎每个生活在校园里的孩子都多少沾染了些单纯的气息。
这所极富盛誉的高等学府是一个井井有条的独立社会。学校像个分支繁复却毫无紊乱的大家庭,在这个大圈子中,又层层叠叠地套着许多更小的圈子,如同几何上的同心圆。在每个同心圆里,更有着许多或相切,或相交的更小的圆圈。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当然,也有少许圆圈是远远相峙,甚至基本绝了缘的。正因着此等潜规则,那校园中一代又一代成长又苍老着的教师子弟们,他们的命运轨迹往往相去无几,也就并不令圈内人感到古怪。
我们的父母大多是外省人士,因缘际会,自光辉灿烂的青年时代来到这座校园,便将终生都献给这片土地。其间有奋斗,有欢笑,当然也有烦恼人生。这些回不去了的岁月,往往便是朝暮之间近半个世纪的光阴。只有选择性的记忆,能把几十年前最细微的生命轨迹都重新演绎,升华到灿烂的境地。
新清华几代人,各自不同的生命,都以不同形式浓缩在了公寓楼、照澜院、老校医院(今天的生物馆)、附小等普通建筑里,浓缩在那些挂着绿窗帘的斗室中。
在亲历者胸中,昔日的景物自会形成丘壑。只要记忆之门开放,那些永不褪色的一景一花随时可能有条不紊地重回到心灵的大地图上,不断进行变幻演绎。童年及青少年时对周围景物的特殊感觉以及这种感受对其终身造成的影响是渗入灵魂中的,如同一缕轻烟,又好似一丝馨香,希望这些琐碎的个人记忆,也能在新清华诸多过客的心田中,荡起一丝温暖的涟漪。
感谢宗璞、黄延复等诸位前辈的大量帮助,宗璞先生还为本书写了序言。感谢清华大学出版社的编辑。笔者见闻未周,遗珠之憾与不当之处在所难免,敬请读者诸君不吝教正。
侯宗燕
2004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