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前言

《诗经》是中华文化的代表性典籍,《诗经》学是古代中国的显学,现代世界汉学研究的热点。清理《诗经》学的发展过程,继往开来,加强海内外的学术交流和合作,是发展现代《诗经》学的必要条件。《诗经研究史概要》撰述的目的,是试图为《诗经》学史梳理出一个线索,勾勒出一个轮廓,初步评述主要的学派和名著,从而抛砖引玉,把这方面的研究推进一步。

本书原于一九八二年由中州书画社出版,初版只印行四千四百册。据著者所知,日本的书店一次就购进五百册,再购时已销售一空了。十年来,大陆的许多书刊对这本书作了评介和推荐,各大学的研究生作为必读书。但是,大陆的图书发行陷进一个怪圈,学术著作的出版和重印都十分艰难,这本书一直未重印。听说海内外需要此书的学人竟辗转相托复印,使著者深感惶惑不安。

著者的惶惑是因为对本书并不满意,其理由有三:一是本书从收集资料、思考问题,到起草部分篇章,是在六十和七十年代,那时著者的“本职”是种地或饲马,正像一位老友的赠诗:“不使才力付流水,独抱经骚苦钻研”,可是资料实难完备,内容难免有所空阙;海峡对岸和世界各国的新成果,更难以吸取;二是《诗经》学包括文学、语言学、史学、社会文化学、博物学等方面,是全方位,多层面的复杂的系统工程,本书评述的内容远远不足;三是本书于八十年代初整理、充实和定稿时,著者虽已回大学执教,大陆尚未改革开放,执笔行文,不能不带着那个时代的烙印。所以,著者一直认为本书应该写得比现在的成书要好一些,它并没有多大的成绩,其所以受到一点推许,只不过是这个课题本身具有重要价值罢了。

几十年来,台湾和世界各国都有《诗经》研究的新成果。台湾学者治《诗经》学史的论著,质与量都处于领先地位。可惜两岸长期隔阻,彼此很少交流。台北国文天地社决定重排《诗经研究史概要》,出版台湾版本,在大陆以外地区发行,是推动学术交流的一项极有意义的工作。借这个机会,著者也得便将本书作了适当的修订。为此,谨表谢忱。

著者在《诗经语言艺术》台湾版序言中曾说:“弘扬中华民族文化是炎黄子孙的共同任务,台湾与大陆更应该进行学术交流。”愿我们学术界同仁加强联系,增进友谊,经常往来,选择适当的项目开展文化合作,把我们共同祖先留给我们的文化遗产发扬光大,把现代《诗经》学提高到新水平。

台湾版序

夏传才

一九九三年三月1982年版

《诗经》是我国古代伟大的文学作品,又是重要的社会史料和文化史料,研究《诗经》,在我国已有二千余年的历史。

一定的观念形态的文化,是一定的经济、政治的集中反映;同时,“每一种社会形式和思想形式,都有它的特殊的矛盾和特殊的本质”(《毛泽东选集》第一卷284页)。恩格斯指出:“在每一科学部门中都有一定的材料,这些材料是从以前的各代人的思维中独立形成的,并且在这些世代相继的人们的头脑中经过了自己的独立的发展道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501页)经历了许多世代的《诗经》研究,也有自己的材料,自己独立发展的历史。

任何科学研究,都必然继承前代的研究资料。《诗经》经过不同时代的人们,从不同的方面进行研究。经学家利用它发挥封建政治伦理思想,作为巩固封建制度的教科书。政治改革家通过它宣传社会改良主张,作为鼓吹政治改革的武器。文学家总结它的创作经验和艺术表现方法,推动文学的发展。史学家注重它的史料内容,用来考察古代社会生活及社会意识形态的演变。语言学家研究它的文字、音韵、训诂,写出一本又一本古代语言学著作。考古学家考证它的名物、典制,博物学家也没有忘记在这里留下痕迹的那些遥远年代的草木虫鱼,在各门科学史上应该占据的位置。两千多年积累下的丰富的研究资料,是我们的一份重要的文化遗产。

《诗经》在长期封建社会中被推崇为经典,关于它的内容和关属的问题,各个时代各个学派的学者,都依据自己所掌握的资料,按照自己的哲学观点、政治观点和艺术观点,提出自己的见解。因而过去的《诗经》研究,著述多至汗牛充栋,内容广至包罗万象,各家之说歧异纷杂,争论难决。面对这浩如烟海的研究资料,初研读《诗经》的人,常感无从着手。

对《诗经》研究史进行研究,是非常重要的。清理它的发展过程,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观点和方法,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由此及彼,由表及里,掌握发展的线索,批判地继承一切有益的养料,吸取其精华,剔除其糟粕,是建立当代新《诗经》学的必要条件。很遗憾,过去只有经学史中提供过一些零散的记载,近代胡朴安的《诗经学》就是初步综合这些材料的一本书,并没有超出经学的范围。五十年前蒋善国的《三百篇演论》,不论其观点和方法,还是资料的选择,距离当代我们的要求,相差都非常遥远。此外,还没有见到别的专著。建国以后,我们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来研究《诗经》,取得很大进步,但对《诗经》研究史的系统研究,基本上还是空白。

1982年版序《诗经》是儒家的经典,在长期封建社会中,国家规定为政治伦理教科书,因此《诗经》研究以经学为主体。经学自然以宣扬儒家教义为基本内容,不能不严重地掩盖《诗经》的本来面目。但是,随着社会阶级斗争的发展,经学经过几次重大的变革,各个时代的学术思潮有所变化。在各个学派的斗争中,新起的学派为了驳倒旧的学派,最初也以一定的求实精神,对《诗经》的某些方面,作出一些符合实际或接近实际的解释,积累了一些不无可取的训诂、考证等材料。经学发展的几个阶段,和中国文化发展的阶段是密切联系的,所以我们也按照这条主线,把《诗经》研究史分为五个阶段:

一、 先秦时期。春秋时三百篇最初流传、应用和编订,孔子创始儒家诗教。他的诗教理论,以及后来战国时孟子提出的方法论、荀子创立的儒家文学(学术文化)观,奠定了后世《诗经》研究的理论基础。

二、 汉学时期(汉至唐)。汉初,《诗》成为“经”。鲁、齐、韩、毛四家传诗,反映汉学内部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斗争。以毛诗为本,兼采三家的郑玄的《毛诗传笺》,实现今文、古文合流,是《诗经》研究的第一个里程碑。魏晋南北朝时,汉学内部发展为郑学王学之争,南学北学之争。唐初孔颖达的《毛诗正义》,完成了汉学各派的统一,成为《诗经》研究的第二个里程碑。

应该注意的是:六朝文学创作繁荣,文学理论批评发展,以《文心雕龙》、《诗品》为代表的文学理论著作,开始用文学的眼光来研究《诗经》,总结其创作经验,探讨其艺术表现方法。唐代自《毛诗正义》后,汉学的训诂、篇义僵化,唐代诗人们则继续着六朝对《诗经》进行文学研究的传统。

三、 宋学时期(宋至明)。宋人为解决后期封建社会的矛盾而改造儒学,兴起自由研究、注重实证的思辨学风,对汉学《诗经》之学提出批评和论争,压倒了汉学。朱熹的《诗集传》是宋学《诗经》研究的集大成著作。它以理学为思想基础,集中宋人训诂、考据的研究成果,又初步地注意到《诗经》的文学特点,是《诗经》研究的第三个里程碑。

元、明是宋学的继续。《诗集传》在几百年中具有必须信从的权威地位,宋学末流僵化而空疏。到了明代后期,在《诗经》音韵学和名物考证上,才取得一些成绩。明人诗话中也有对《诗经》的文学研究。

四、 新汉学时期(清代)。清人提倡复兴汉学,是以复古为解放,要求脱离宋明理学的桎梏。清初疏释《诗经》的著作宋学汉学通学,经过斗争,汉学压倒宋学。乾嘉时期的政治高压,产生了以古文经学为本的考据学派,对《诗经》的文字、音韵、训诂、名物进行了浩繁的考证。道咸以后的社会危机,又产生了今文学派,他们搜辑研究三家诗遗说,通过发挥微言大义,来宣传社会改良主义。新汉学内部又展开今文学与古文学的斗争。超出宋学、汉学以及清今文、清古文各派斗争之外的,还有姚际恒、崔述、方玉润的独立思考派。

随着中国社会迅速地向半封建半殖民地转化,封建社会解体,清古文学、清今文学、宋学的残余,都在近代民主和科学思想的冲击下,一齐衰亡下去。清人的诗话,如《姜斋诗话》、《随园诗话》中对《诗经》艺术形式的分析,却有较久的生命力。

五、 “五四”及以后的时期。早在“五四”以前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以鲁迅为代表的民主革命派就以爱国主义、革命民主主义思想来研究《诗经》。“五四”运动猛烈地扫荡封建文化,资产阶级在批判封建经学、恢复《诗经》本来面目的斗争中,起过战斗的作用。胡适是现代资产阶级《诗经》研究的开山人。古史辨派对揭示《诗经》的真相,作出了一定的贡献。随着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鲁迅、郭沫若都是马克思主义《诗经》研究的奠基人。郭沫若是《诗经》今译的创始者,并且提出一个把《诗经》运用于古代史研究的科学研究体系。三十和四十年代的闻一多,在研究《诗经》的丰富著作中提出许多新颖的见解,把民俗学的方法、文学分析的方法和考据的方法结合起来,揭示《诗经》的内容和艺术性,并且创始了《诗经》新训诂学。

从以上简略的发展轮廓可以看到,二千余年的《诗经》研究,主要集中于四个方面:一、关于《诗经》的性质、时代、编订、体制、传授流派和研究流派的研究;二、对于各篇内容和艺术形式的研究;三、对于其中史料的研究;四、文字、音韵、训诂、名物的考证研究以及校勘、辑佚等研究资料的研究。在这四个方面,过去都积累了丰富的研究资料。从孔夫子到闻一多,我们都应该给予科学的总结,批判地继承,把《诗经》研究提到我们时代最新的水平。

在《诗经》研究史上,每个里程碑都是集几百年各派研究之大成,并且反映它们时代学术研究的新水平。朱熹的《诗集传》到现在,又是八百年了。这八百年中,《诗经》研究的上述四个方面,都有远远超过前人的进步。清代学者也有过集成性著作,那主要是限于一个学派的。“五四”至当代,《诗经》研究在各方面都有重大的突破,尤其是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当代在历史学、语言学、考古学、文艺学、文学史等研究领域,都有重大的科学成就,使我们能够在科学的基础上,综合所有的成就,集中人力,分工合作,完成一部新的集大成著作,建立我们时代的新的里程碑。

对《诗经》研究史的研究,是建立新《诗经》学的重要条件之一,当然也非一时一人之力所可完成。资产阶级学派曾经说,两千年的《诗经》研究是一本令人望而生畏的“烂账簿”,读者“如堕烟海”,越搞越糊涂。这个论点,至今在国内外还有影响。如前所述,我则认为线索分明,有规律可寻,尽管卷帙浩繁又歧义纷纭,而各个时代都有各家各派的代表著作,可以作出适当的评述。这本书是初步的尝试,希望能够对开始研究《诗经》的青年同志略有帮助,面对那一架架《诗经》研究资料不至于茫无头绪,从而节约一部分时间和精力。

关于这本书的成书,还需要作一点说明。

青年时代,我是写诗的,比较喜欢《国风》纯朴无华又真挚感人的抒情风格。我认为要学习借鉴它的表现手法,最好的方法莫过于练习把它翻译为新诗,于是就开始试译。战争年代,炮火纷飞,试译就停止了。解放后教书,没开这门课,也只能在课余断断续续译一点。五十年代后期,我被下放到内蒙古草原,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在那与现实斗争隔离的日子里,我才能够集中精力学《诗》译《诗》。“祸兮福所倚”,这时我集中地系统地学习了马列、毛主席著作。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真理光辉,照亮了我生活和治学的道路,这也是我一生中研究《诗经》研究史的最难得的时间。伟大的导师使我明白:任何科学研究,都必须批判地继承前代的资料,了解本学科的专门史,掌握相关学科的基本理论。不熟悉《诗经》研究史及其丰富的资料,缺乏历史唯物主义的古代社会史和文化史的知识,没有对文字、训诂、名物的科学考证,凭臆断来译《诗经》,常常无异于画梦。所以,我开始学习古代史,研究《诗经》研究史,零零碎碎写出一些札记。这本书的前九篇文章,初稿都是在那个时期写的。党的三中全会使我获得新的解放,恢复工作以后,除了本职工作,我又先后开了《诗经研究》选修课和《古代文论》专题课,结合编印讲义,把过去的残篇充实整理成文,又补写了后面的五篇。其中几篇已分别在几个刊物发表,现在结集成书。

这本书名为“概要”,是说这十四篇文章按时代先后排列,可以看到发展的大概轮廓,评述了其中的主要著作和一些重要问题。因为最初是当一篇篇独立的文章写的,结集成书时,虽对几篇发表过的文章作了删补或改写,仍难免阙漏或略有重复之处。在《诗经》研究史上,有许多问题历代意见分歧,也有一些问题学术界尚未曾论述,限于个人水平,难免述评失当或引注失察,欢迎批评。

在京与王亚平重聚,读他的诗“二十二年归队来”,一片赤心向党,我深有同感。去年他书七律一首寄赠:

渭北初识正华年,新都近聚鬓霜添。1981年亚平写成条幅赠我,首联对句是“首都近聚额纹添”。后来,在《野草》诗刊发表并收入《两地书》出版,题《赠诗经专家夏传才》,这一句作了修改。今依作者自己的改正。

文山诗海探索远,雪地风天行路难。

不使才力付流水,独抱经骚苦钻研。

忽见窗外曙色现,飒然跃马向中原。

“渭北初识”指一九四一年在西北共事时,我那时开始试译《诗经》,于今四十年矣。岁月蹉跎,治学无成,感慨系之,因录旧作《长相思》一阕奉答:

血满衣,泪满衣,

五更阑珊梦依稀,

肝胆有谁知?

穷不息,病不息,

眼底江山镜里丝,

时闻战马嘶。

诗人刘章春节前寄赠七绝二首:

其一

无酒无花过小年,晚来难禁北风寒;

高龄诗友今宵访,顿觉春光到燕山。

其二

昨晚先生访敝庐,清晨把笔寄君书,

高龄老翁行程苦,信到钢城人到无?

深夜长街,送别依依,情意绵绵,如在眼前,因答:

夜长读君《枫林曲》,芬芳满室泥土香;

忆否登车把手问,问君何时还故乡?

写诗,需要沸腾的生活;治学,需要安静的书斋。两年来,事务缠身,风尘仆仆,诗兴索然,学业荒疏,倘诗文俱废,如何是好?谨将这本书奉献给社会主义学苑,请同志们批评指正,鞭策我勿忘长进。

夏传才

一九八二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