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自从研究乡土建筑以来,每次选题,我们都向偏僻的地方去找,找那些被冷落了的村子,因为它们最容易在无声无息中消失而不留下一点点资料。1994年春末,结束了江西省婺源县的第二轮工作,该寻找下一个课题了,我们还没有打算到相邻的歙县和黟县去。那里的民居,早已驰名国内外,用不到我们去关心了。
仅仅是为了过路,我们到了屯溪。屯溪市城乡建设委员会的陈继腾先生陪我们到歙县和黟县的几个著名村落看了一看。那些村落的完整、房屋的精美和文化含量之高,确实非常难得,但它们没有使我们动心。村落密不透风,封闭的小巷吞没了所有的住宅,只有在水塘岸边,那些住宅才得以喘一口气,展现它们的个性。这样的村落太教人感到沉重。虽然学术工作的选题不能以个人好恶为准,但既然可选的题材还很多,我们何不找一个能使我们激动的。
陈继腾先生曾经亲手测量过黟县全境,熟悉那里大大小小的村落。终于,有一天,他把我们带到了钱塘江的水源、西武岭下的关麓村。这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山村。
刚刚进村,我们就被吸引住了。三十几幢住宅,疏疏朗朗,大多舒舒服服亮出自己秀丽多变的身姿。有重重叠叠的马头墙,有柔和而富张力的拉弓墙,还有的墙像破浪前进的船头,弧
形的,缓缓地弯过去。在这些墙头跌宕起伏的轮廓之下,我们见到了一个精雕细刻的水磨青砖门楼,又一个,还有一个,一个挨着一个,一个比一个漂亮。一条小溪,哗哗地从它们前面流过。溪上的青石板桥,对着一座八字墙门,门边白粉墙上漏窗里探出一枝鲜红的天竺子。沿着小溪走,溪边石条凳上袒开古
关麓村住宅马头墙
铜色胸膛的人们,微笑着招呼我们。村
(楼庆西摄)
里,院墙后,东一株枇杷树,西一株柿子树,掩映着楼上细巧的隔扇窗。棕榈树的叶子,在粉墙上投下图案般的影子。在竹林沙沙的轻声中,我们推门进了几户人家,大多是三合院,素净清雅,尺度宜人,十分安逸。意想不到的是,卧室里居然都有满顶满壁的图画。幅面都很大,有“百子闹元宵”,有“九世同居”,还有我们说不出名堂的壮观的战争场面。最教人感到家庭生活的温馨的是婴戏图和母婴图。天真的娃儿,一只手捂住耳朵,一只手去点燃爆竹,或者依偎在妈妈的怀里,享受妈妈粉腮的抚爱,年轻的妈妈,脸上洋溢着慈祥而幸福的光彩和母性的庄严。天棚上或是嬉水的鲤鱼泼剌,或是穿花的蛱蝶蹁跹,也有山水和花鸟。我们以前只知道徽州建筑的“三雕”,就是木雕、砖雕和石雕,从来没有听说过彩画,这次一见,大感惊喜。家具不但都是古色古香的,而且完整成套。堂屋里的条案、八仙桌、太师椅,卧室里的满顶床、恭桶柜、梳妆台、衣橱,都还闪亮着硬木和黄铜配件的光芒。连陈设和许多日常用品都是老年代的,条案上的掸瓶、插屏、座钟,书房里的砚台、笔架、水盂,一一都在,而且还照传统的方式放置着。
我们虽然喜爱乡土建筑和乡土文化,研究它们,给它们做记录,但是,我们一向并不希望看到生活停滞不前。这种心情一直是非常矛盾的,有时候很困扰我们。不过,见到关麓村这样一个难得的古老乡村的标本,我们还是觉得很幸运。
在溪头,我们遇见了一位粗手粗脚的老人家,向他请教,那么精彩的
关麓所在的黟县盆地,是一幅“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田园景色(李秋香摄)
壁画是由什么样的人来画的呢?他回答:请漆匠呀!然后微微一笑,说,齐白
石不就是画这种彩画出身的吗?我们听了,心中不觉一惊,立即下了决心把
关麓村选作下一个研究对象。按照我们一贯采用的工作方法,我们选题,希望村落保存得比较完整,比较典型,有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更希望它还保存着宗谱。但是,关麓村的宗祠、庙宇、文昌阁之类都已在“文化大革命”中完全毁掉,宗谱也已荡然无存。我们选定关麓村的时候却没有考虑这些。我们准备不惜为它修正一下我们的研究方法。
到了秋天,田头的桕子树像火焰般一簇一簇燃烧起来的时候,我们开始了关麓的第一轮工作。我们住在村子中央一个农家里,天气已经很凉,两人合盖一条短被,盖不住脚丫子。好在工作顺利,豆浆很浓,白薯又很甜,日子过得快活。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测绘、摄影、访问,认识了许多朋友,得到了他们热情的帮助,尤其是汪亚芸先生、汪景恒先生和汪祖武先生。汪亚芸先生七十岁出头,年轻时在屯溪的绸布店里学徒,后来当了兵,20世纪50年代回村安居,孑然一身,喜好读书,尤其注意文史,所以不但对村里情况知道得多,而且对徽州一般的风尚也比较了解。他把珍藏的乡人的书信、短笺、账单、婚书等等借给我们看,最有价值的是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两份分家阄书。汪景恒先生是中年人,四十岁不到,在村里当电工,因为他父亲觉民先生(1989年去世)长期在村里当私塾和小学教师,对村里情况最熟悉,所以他也听说过一些。他借给我们觉民先生写的一份关于村子建筑情况的短文,还把秘藏的一幅祖先画像和敕封诰命给我们摄影。汪祖武先生刚刚六十岁,从县电影放映队退休回家,住在关麓村东一华里的宏田村。他父亲也曾经在关麓村当过私塾和小学教师。他读书多,知识丰富,兴趣广泛。因为自小不曾离乡,又颇留心,所以知道很多村里的事。他的住宅是一所大四合院,有前后两个大花园,种着珍木异卉,还有一口不小的鱼塘。我们去拜访的时候,推开门,满架的菊花正开得热闹,照得人眼花。我们在他家里抄录了一个房派的谱图、宗祠的楹联、祖坟的碑文。他送了我们一份几年前他写的关麓村住宅调查报告。
这轮工作,收获不少。原来关麓是一座十分典型的徽商血缘村落。在清代,作为主姓的汪姓人家全都从商,经济很宽裕,少量农田由外来的小姓耕种。他们是佃户或者佃仆,佃仆对主家有人身依附关系。徽商一向以儒商自诩,知书达理,他们的乡里生活,有相当高的文化品位,以至小小的村里竟有十几幢“学堂屋”。这个村落,从选址定居、结构布局、房屋的类型和形制,直到住宅里的家具、陈设和各种日常用品,都鲜明地反映着徽商的家庭生活方式和文化修养,也反映着农村中的社会阶级分化。过去,村子的公共生活很发达,这是农业社会里封建宗法制的传统文化和徽商的市井文化的特殊结合。这样的公共生活也同样鲜明地反映在村落的规划和建设上。可
惜,关麓村的宗祠和庙宇等等已经在近十年里全被破坏,幸而它的住宅区还
关麓村属于西武乡,秋日景色格外秀美(李玉祥摄)
关麓小景(李玉祥摄)
保持着旧貌,没有多大变动。
看来,巧得很,关麓村的种种特点大体上符合我们研究工作的选题要求,我们没有必要修正我们的工作方法。这使我们非常高兴。
过了些日子,我们更加见识到关麓村住宅建筑的精致。除了彩画和门窗隔扇之外,牛腿、灯笼钩、花架、垫斗、压画条也都有很高的恰如其分的装饰性。青砖雕花门头更是丰富多彩。在其他地区很少见的固定式农具,尤其匠心独运。作为富裕的徽商的家,这些住宅里不但有壁橱、百宝
、神龛、吊柜和床铺,此外,窗台有暗设的小屉子,床铺后有密室,樘板里有夹层和暗门,等等,都设计得非常机智巧妙。
我们到家家户户楼上杂物堆里去翻看,有一二百年历史的瓷灯台,整套的瓷餐具,烛台、气死风灯、灯笼、鱼缸、糕饼模子,还有玲珑精巧的各式鸟笼。有些鸟笼是宫殿式的,里外两三层。这些东西艺术质量之高,使我们大为兴奋。连粗制的日用竹木器,如筷子筒、蒸屉、提篮、水勺、斗笠、烘笼、小板凳、儿童便器等等也无不使我们钦佩制造者的智慧,并且感到极大的审美满足。
我们在婺源工作的时候,听说过佃仆制,在关麓,我们亲眼看见了旧时给人吹唢呐的乐户、照料新婚夫妇的红婆和被买来的不知自己姓名和年龄的丫环。我们竟有机会为一位八十七岁的佃仆送终、送葬。
但是,我们仍然十分遗憾,因为关麓汪氏的宗谱确实已经没有了。这使我们难以了解村子的历史。
第二年5月初我们再去的时候,又见到了一幅奇丽的景色,整个黟县都浸没在金黄色菜花无边无际的海洋里了。大地那样恣肆放纵地展现它的灿烂和辉煌。我们高高兴兴住进了农家,开始第二轮的工作。老朋友们更加亲热,新朋友也多了起来。终于有一天,一位新朋友,汪祯祥,从柜子里翻出两本秘藏的线装本子给我们。毛边纸,对折八行,红丝栏,用毛笔书写。里面除本房崇德堂派的谱图之外,全是他祖父的杂记,内容涉及祭祀、请封、商业经营、房地产、善行义举、乡贤行状、买卖奴仆、婚娶丧葬、社会治安等。它们比宗谱更详尽、更具体、更贴近生活,非常生动地刻画了从道光年间到民国年间徽商乡里的生活情景。读着这两册杂记,我们兴奋不已。花几天时间抄录完毕,我们就到处去询问有没有类似的本子,先后竟又借到了几本,可惜都没有类似汪祯祥这两本的无所不录的杂记,而只有几个房派的谱图,叫做“祖宗本子”。不过,它们毕竟使我们多知道了一部分关麓汪氏的谱系,从而推断了一些事情的大致年代。我们的研究条件终于还是勉强具备了。
对关麓和附近的村子的了解越多,我们越为黟县农村过去堂皇的建筑
景观感到吃惊,简直不可思议。关麓村的宗祠、庙宇、文昌阁、学堂、牌坊
春日远眺关麓村,村落背后是西武岭(楼庆西摄)
等等,曾经组成绵延二里多的壮丽的建筑群。它们是徽商故里社会历史的见证、文化建设的丰碑。离关麓村不过五里、七里,还有更大更繁荣的村子。然而,经过近几十年的社会大变动,它们中有许多竟连废墟都见不到了。虽然遗址上的菜花是那么繁密可爱,我们心中依然惆怅万分。寻寻觅觅,只在路边捡到一块残石,模模糊糊可以辨认出雕着一头狮子。汪祖武先生说,那是当年辅成文会泮池边的栏杆柱。辅成文会是一幢大门为五凤楼的三进的大建筑物,包含文昌阁、乡贤祠、明伦堂、义塾和花园。20世纪50年代中期,为卖瓦片把它拆掉时,竟动用了劳改犯。
汪景恒先生给我们看几份资料,其中之一是发表在《黄山》杂志1988年11月号上的一篇文章,题目叫“风沙向小桃源袭来”,作者余治淮。文章写的是关麓村汪氏总祠和村前去西武岭的古驿道的破坏经过。他先是描写汪氏总祠的“巍然庄重”和它前面月塘的“绿荷满池、芙蓉多姿”,然后说:
“不料,时光转到了风光明媚的1983年,古祠和月塘却飞来了一场灾难。生产队长姜某,借口年久失修,(按:所谓年久失修,就是两年前姜某揭卖了祀厅后坡的瓦,以致梁架遭雨淋而朽烂。)召集一伙人,擅自将宗祠拆毁,将砖、木、石料兜卖一空,发了横财。村里人愤然联名上告,开始姜某还提心吊胆地过了一段日子。可县里对关麓村人民的来信,如同泥牛入海,这件事不了了之了。农民们是最讲实在的,队长可以带头拆祠堂、卖公产,他们又为什么不可以损公肥私呢?于是,月塘周围的二十四根石柱,
陈志华老师(左侧老者)、楼庆西老师(右侧老者)与关麓村的孩子们。摄于1994年
一百零八块栏板也就今日三明日四地进了寻常百姓家,派上垫脚石、砌墙脚的用场了。”
“古人以修桥补路,视为人生最大的善举和功德,……旧时各村都立有乡规民约,……1979年冬天,岭下村二十余户农民要建造新屋,他们打上了西武岭古驿道的主意。开始人们还是悄悄地撬走几块断裂的石板,后来,大伙一哄而起,一夜之间,一段长达五十余米路面的条石被撬挖掳掠一空。冬去春来,这段被毁的古驿道,坑坑洼洼,雨水冲刷出一道道曲曲弯弯的沟壑,像是雄关(按:指西武关)用泪水描绘出的一个个留等人们解答的问号。 ”
问号问的是什么呢?作者没有说。
又过去了一二十年,现在的情况就更加凄凉了。而且村村如此,不独关麓。关麓村中,连那条全村人赖以生活的小溪,也变成了秽臭的垃圾沟,水牛泡在溪里便溺,修理房子的碎砖烂瓦也往里扔,两岸的石条有些已经挖走,有些已经坍塌。住在那些足可称为文化珍品的房子里,人们对它们的精美毫无感受,不但不去爱惜它们,反而天天用很粗暴的方式去摧残它们。明万历进士谢肇
经桃源洞进黟县盆地的道中,写过一首诗:“春风篱落酒旗闲,流水桃花映碧山。寄语渔郎莫深去,洞中未必胜人间。”照这些年的情况继续下去,曾经被称为小桃源的黟县,真是未必有什么胜景,不堪再深去了。要问的:一个问题是何以至此,一个问题是如何重整。
提这样的问题或许是不适当的,但这情况更反衬出我们工作的重要和急迫。我们还是加紧干罢!
陈志华1995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