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对画界的影响,不是因为创作,而是因为一张大卫石膏像的素描。那是在中央美术学院一年级的第二学期,张大国先生安排的一个两周的长期作业。画大卫是一个标志,美院的学生没有没画过的。当时特别强调写实、深入。我们脑子里一天到晚都是“黑灰白,分块面,大关系,交界线”。但到底什么是真正的写实呢?画出来的是这些概念和线条,还是那个实实在在的对象?疑问没解决,接着就放寒假了。我没回家,留在画室,打算用这一冬天,看看这张画到底能“写实” 到什么程度。这个寒假过得很快,开学的前一天,靳尚谊先生来查看画室,那时和靳先生还不熟,我停笔。他在这张画前看了好长时间,没说话,走了。后来,听说靳先生在背后表扬了我,说:“徐冰这张大卫是美院建院以来画得最好的。”这话也许是被演义了,但不管怎么说,我通过这张作业,把素描是怎么回事弄懂了许多,顶得了过去画100 张素描的收获。美院毕业后,我留校教了十年书。更有理由接着想素描、基础课这些问题;同时也写了许多教案,并做了一些素描教学改革和新的尝试。那时,我考虑比较多的是:在我们的基础训练中,有一种“浪费的现象”。比如说,在中国,几乎每一个想成为画家的人都把这么多的时间放在素描训练上。但真正画得好的、有感觉的多吗?甚至有些人是画得越多,感觉越差。训练的结果都到哪里去了?一个学画的人,从考附中之前,就反复画方块、三角、圆锥体。“幸运”的话,他能画到研究生毕业。从头像、胸像,到全身像,再脱了衣服,从单人体到双人体,这漫长的作业程序,除了有难易程度的区别,在研究的内容和课题上有变化吗?没有。每一次都完成一个同样的过程,弄不好只培养了画者的熟视无睹,学不好真的会这样。我曾经被认为是一名很好的学院派的学生、教师。但随着社会思想和文化的开放、自己对艺术的理解,我的创作也开始偏离了一般概念中的传统和学院式的艺术。当时,我的变化让许多老先生觉得很可惜:你有这样好的功底不用,而去搞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年轻的艺术家则总是向我询问差不多同样的问题:你是怎么一下子从传统的路数转变为“现代艺术”的?似乎其中必有变法之捷径。在一般人的认识中,基础和传统功底与现代艺术是相左的,两者不是一回事,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关系。实际上,这正反映出长期以来,在艺术基础教学中,对艺术是怎么回事,艺术家是干什么的这些最基本的概念,也可以说是对基础的基础认识得不清楚。这是问题的关键。如果把基础训练只当成技术训练,只是学会把一个三维的东西画在二维的平面上,看上去还是三维的,或只是了解色彩的成分和调配技术,它当然与当代创作没有关系,当然找不到“转换的捷径”。但是如果你通过这些训练,不仅掌握了技术,更重要的是学会了一种工作方法——学会了看事情的方法:从一张白纸到一个东西最后实现的过程中,学会感受、把握和周到地考虑,使自己从一个观察、认识及实施能力相对粗糙的人,变为一个精致的人。这种本事可以运用到你今后任何主义的艺术创作,甚至所有领域的工作中去。我相信,一个人在某个领域里深入了,他认识所有事情都会是深入的,触类旁通就是这个道理。这是基础训练的真正目的。很多年前,在齐白石的展览会上,展出了一个他当木匠时做的窗棂子,我印象很深,他做得太好了。他能把这个窗户做得这么好,他后来画国画就能画得这么好。是因为,这个人是一个训练有素的 人,一个有功夫的人,一个对材料有感觉的人。他做什么都可以做得非常好。我们是通过画素描、画速写,他是通过做木工活,把他的素质和能力培养出来了。这套丛书分素描、速写、色彩。当然,基础教科书必须有这种技术分类,否则就无法成书。但是在艺术家的认识和思维中,是不应该有任何分类概念的。如果你把自己培养成一个从艺术类别或材料本身出发的艺术家——是搞抽象好,还是具象好?是古典一些,还是现代一些?是搞行为,还是搞装置?最后发现,所有的艺术都被人家搞过了,每一个抽屉都被占满了,这不是一个好的基础的起点,你必定走不宽,也走不远。因为总是被这些不是问题的问题所累。从学院里出来的技术好的艺术家,更容易从画种本身来考虑艺术的问题。他们条件好,学得多,但有一个怎么学的问题,会学的人越学越清楚,越学越敏感;有些人越学越僵,越学越窄。好的老师和教科书诲人不倦;不好的老师和教科书也毁人不倦。好是你的运气,不好也不妨作为另类的材料来使用,也是你的运气。这全在于你自己对问题的清醒,怎 么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