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前言

前  言

1990年4月,我们来到了浙江省建德县的新叶村。新叶村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山村,在中国大陆,在几十万个自然村落之中,它并没有特别耀眼之处。在它七百余年的历史上,没有产生过一个声名显赫、值得夸耀的人物,也没有建造过一幢卓然不群的房屋。在今天的商品经济大潮之中,它几乎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那么,是什么东西吸引了我们,使我们所尝试的新的研究方式要从这里开始呢?

我们中华民族的祖先,以他们的聪明才智和勤劳刻苦,为了生存和繁衍,用长满老茧的双手,一木一石,营造起一幢幢房屋,一座座村落。但是,这些极普通的房屋和村落,长期没有受到重视。在建筑史上大书特书的是宫殿、庙宇、陵墓和城廓。殊不知,正是在这些极其普通的村落里,我们祖先用奶汁和亲情喂养了整个民族,孕育了民族的文化。因此,在乡土建筑中,保留着的我们民族的记忆、民族的感情最丰厚。不但研究中国古代建筑的历史没有乡土建筑是不完全的,研究中国的文化史,也不能没有乡土建筑。

然而,对民居的研究是困难的。在中国历史上,由于战乱频繁、灾荒不断,颠沛流离、逃难避乱简直成了民族历史的沉重负担。因此,我们不大容易找到从定居以来,经几百年稳定的、不间断的发展而完整地保存到现在的村落。绝大部分村庄,不是历史太短,就是几经变迁了。有一些保存得比较好的、历史悠远的村庄,往往地处僻远,经济文化很落后,村子的发育很差,建筑类型少,质量粗陋,结构散乱。因此所携带的历史信息很少,研究的价值不大。

新叶村是个难得的例子,它古老,有规划,建筑质量好。村落发育程度相当高,建筑类型多,而且基本上完整地保留了下来。新叶村始建于宋末元初,从玉华叶氏第一代叶坤到这里安居后,历经宋、元、明、清、民国至今,共计三十余代,一直没有间断地保持着血缘的聚落。它排斥了各种外界的干扰,避开了战乱灾祸,在一块并不算富饶的土地上,繁衍成一个巨大的宗族。也许是由于血缘亲情的关系,叶氏后人不愿轻易地拆掉祖上留下来的房屋,这就使这个村落的格局和古代建筑大多得以保留。

玉华叶氏在七百余年的历史中,有的创业,有的守成,有的豪富,有的曲折,这些世世代代人的不同经历和向往都留下了他们各自的印记——他们建造的村落和房屋。新叶村的可贵就在于它记录历史发展的清晰和完整。我们第一次进入这个村庄,立刻就感到新奇和惊喜,虽然它的两百多幢房子建得密密麻麻、参差不齐,但仍旧没有突破元明时期规划的轮廓;在这个村里仍旧保留着不少明代以来建造的住宅、祠堂、街巷、宝塔、庙宇、书院和文昌阁,成为玉华叶氏古代繁荣的佐证。那些大大小小的祠堂,述说着这个宗族从一支一派到多支多派发展的全过程,述说着宗族制度的牢固。对文化传统的尊重可以从文峰塔、文昌阁、书院以及许多大宅的书房中看到;农耕生活和相应的文化也可在土地祠、玉泉寺之类建筑物中找到遗迹。最有趣味的是,这个家族从元末明初的兴起到明末清初开始的衰落,整个的历史过程也都在不同时期构建的房舍和聚落规划中清晰地呈现出来。如此完整的血缘聚落建筑群,如此众多的建筑类型,如此丰富的人文信息,新叶村为我们的研究设想提供了一处良好的实验场所。

我们着意避免孤立地研究住宅,避免孤立地研究建筑本身,以及把研究局限在建筑类型和技法。孤立地研究住宅,对类型丰富的乡土建筑来说是片面的。孤立地研究建筑本身,难以发掘出隐含在乡土建筑中丰富的历史文化和生活信息,因而也难以理解这些建筑和聚落。新叶村的发现有可能实现我们的愿望:即把乡土建筑作为乡土文化的一部分去研究,以一个生活圈、一个完整的村落为对象,运用系统的、关联的、动态的、发展的、比较的方法,去揭示乡土建筑和乡土文化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的历史。

有幸的是,新叶村除保留了它完整的格局和大量的古代建筑之外,还保留了一份完整的《玉华叶氏宗谱》。这份宗谱记载的详尽也是少见的,这就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许多真实可信的证据。

为了使我们的尝试尽量深入全面,我们曾几度住在新叶村,浓如酒浆的乡情和人情,使我们几次离开都感到难分难舍。忘不了在鹅鸭成群的水塘边,我们挽着裤腿,一边洗衣服,一边听着乡姑大嫂们闲话家常;忘不了我们走家串户,在檐廊下听老工匠讲解梁架的做法。早上,我们随着学童的歌唱起床,晚上,房东大婶磨豆腐的吱吱声一直把我们送入梦境。在和这些朴实的农民朝夕相处之后,我们渐渐悟出了:乡土建筑虽然是落后的,但在这些几乎破败不堪的古老建筑中却含着浓重的人文魅力。这人文魅力来自农民的厚道、热情的性格,来自他们对生活美、对生活和谐的追求。我们的研究工作使我们贴近了村民们的心,使我们对辛勤劳动创造了家园的人们有更直接的了解。当我们理解了他们的欢乐和悲愁之后,我们的同情就变成了喜爱,进而对养育了我们民族的乡邻乡亲们产生了浓厚的感情。

正是乡土建筑的人文内涵使我们的头脑保持清醒。乡亲们向往着进步,向往着更好的未来。历史总要过去,我们不能阻挡它,我们的任务是给历史留下一份记录,它能使我们变得更聪明,更富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