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会有缺陷,
就像被上帝咬过的苹果。
而有的人缺陷比较大,
正是因为上帝特别喜欢他的芬芳。
—奥诺雷·巴尔扎克
序 幕
“我看到一个男子走了进来,他虽然年纪轻轻,
但已经有些发福了。眼睛炯炯有神,圆圆的脸上总是
笑模笑样的。他双手插在兜里,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神情好似僧侣或是农夫一样。”在漫画家亨利·莫尼
耶的笔下,年轻的奥诺雷·巴尔扎克走进密涅瓦咖啡
馆的形象和他的老同学儒勒·德·珀蒂尼—巴尔扎
克20岁时在巴黎经常与他往来—对他的描述一样:
“他身材短小又胖乎乎的,脸庞瘦削,小眼睛闪着智
慧的光芒,一张大嘴,牙齿参差不齐,浓密的黑发总
是疏于打理,不修边幅。”但是他们两个都没提到他
贪吃的样子是多么有感染力,他说起话来是多么坦
率又讨喜,周身散发出一种魅力,倒是德韦里亚在
1825年为他用乌贼墨汁画的一幅肖像中抓住了这种
神韵。更为特别的是,他的双眸中凝结了“君王、
预言家、驯兽师”的眼神,令泰奥菲尔·戈蒂埃与
之惺惺相惜。而巴尔扎克把这种眼神,赋予了他早
期作品当中的人物,路易·朗贝尔—一个哲学家、
预言家、天才和疯子。
“伟人多磨难”
1819年,巴尔扎克20岁,他的姓氏中还没有那
个显示贵族身份的词缀。两年后,趁着他的小妹洛朗
斯和一个身份可疑的贵族成婚之机,他的父亲在喜帖
上的家族姓氏前加上了一个“德”(de)字,表明自
己跻身贵族之列。在巴尔扎克日后看来,这个小小的
词缀在当时那个不平等的社会中与他艺术家的身份才
相称。他也和父亲一样,想要摆脱无名之辈的命运,
去除平民身份,头顶贵族的光环,出人头地,令后世
景仰。但他所出身的家庭,那个给他的爱少得可怜的
家,却是他唯恐避之不及的。与其困在家庭生活不幸
的阴影之中,这位年轻的作家更想在历史的长河中留
下一个活跃在社会生活中的形象。他总是把祖上能让
自己脸上有光的人物挂在嘴边,把巴尔扎克家族那些
不太光彩的历史从自己和人们的记忆中抹去。他并不
怀疑自己具有能功成名就、被历史所铭记的才能,只
是他明白: 19世纪的法国尚未被大革命彻底改造,家
庭出身仍旧比天赋和成绩更为重要,出身决定一切。
1799年5月20日,巴尔扎克出生在一个因“政
治婚姻”而结合的家庭。父亲为人自私,母亲在大她
32岁的丈夫身边并不幸福。亲情匮乏的童年给他留下
了深深的烙印。他自负地认为自己会成为伟大的作家,
正如他1830年为《侧影》周刊撰写的三篇文章中所言,
“一个伟大的人必定要经历磨难”。在这一点上,他
很有发言权。他的童年就像“一场好不了的病”(摘
自《幽谷百合》)。从一降生,他就被送到了卢瓦尔
河畔的圣希尔,由乳母抚养。1800年9月29日,他
的妹妹洛尔出生,之后也被送到这里。早在巴尔扎克
出生一年前的同一天,巴尔扎克家的第一个孩子路易-
达尼埃尔早早夭折。难道是悲痛的母亲不想再抚养之
后出生的骨肉?还是因为她实在不爱自己的丈夫以至
于无法爱他的孩子?如此折磨人的问题,巴尔扎克一
直在不停地自问,以至于后来他自称是“不得不被生
下来的孩子”。早在1819年以前,他就清楚地看到,
他的两个妹妹—1800年9月出生的洛尔和1802年
出生的洛朗斯—和他一样没有得到疼爱,反而是
1807年他上教会学校时期出生的小弟亨利-弗朗索瓦
得到了母亲的专宠。当然,父母之间没有爱情可以用
年龄差距来解释,但也与他们不同的社会地位不无关
系。父亲贝尔纳-弗朗索瓦·巴尔萨(后改姓巴尔扎克)
是农夫的儿子,1746年出生在一个叫作拉努盖里耶的
小村庄,村庄位于朗多克和鲁埃尔格之间的蒙蒂拉镇。
他的妻子安娜-夏洛特-洛尔·萨朗比耶,于1778
年生于巴黎一个资产阶级家庭。他们在第一个孩子夭
折后,又生下了巴尔扎克。母亲对他的出生漠不关心,
甚至不愿费心给他取名字,于是负责申报出生证明的
父亲就打算从自己姐姐给的一本传记书中随便选一个
5月16日殉道的圣人名字。但是当时出生证明上的日
期要按共和历写作共和7年牧月2日(1799年5月21
日),并注明“前夜出生”(5月20日)。但是,身
为共济会成员、反教权主义者的贝尔纳-弗朗索瓦·巴
尔扎克手上又没有共和历和格里历的对照本来查看究
竟是哪位圣人在5月20日殉道的,所以奥诺雷·巴
尔扎克的名字最后很可能是取自友人奥诺雷·马尔尚。
马尔尚后来于1813年2月买下了巴尔扎克家在图尔
的房子,而他的儿子阿尔伯特便成了奥诺雷·巴尔扎
克在旺多姆教会学校的同窗。
父 之 名
巴尔扎克的父亲是家里11个孩子当中的长兄,
自从1766年离开家乡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去过。这
个来自南方的乡下人不仅当上了一官半职,还成了
一个贵族。他性格坚韧,对权力有着无比的信心。
凭借着职务之便,由旧制度下的官员摇身一变成了
热忱的共和党人。他反对教权,政治上见风使舵,
还借了共济会的东风,从中得到不少好处。1789年
法国大革命前,他尚未加入共济会。到了1802年11
月,由军人、资产阶级和开明贵族组成的共济会“完
美同盟”(La Parfaite Union)会所的势力范围逐渐
发展到了图尔,他才在亲家叔父—巴黎的床单商
人米歇尔·安托万·萨朗比耶的引荐下入会。1810
年至1811年间,贝尔纳-弗朗索瓦甚至以“长老”
的身份领导过支部。1813年,他协助一位名叫古德
罗的“特别杰出骑士”正式成立了由会所高阶成员
组成的最高议会,其组织模式让人不由得联想起罗
马教廷。古德罗这个名字后来也曾出现在他儿子的
人生和作品中:巴尔扎克曾在1830年夏天把他和情
妇贝尔尼夫人住过的石榴园租给过古德罗本人,他
的一部短篇小说就曾以这座庄园命名,而巴尔扎克
在当记者时借“古德罗”的名字作笔名在《讽刺》
报上发表了许多文章。
巴尔扎克的父亲先是当上了大革命时期第22师
的军需官,后来成为图尔市市长助理及图尔市总救济
院的主管。他曾在向民众发放的宣传手册中就有关地
方治理的诸多问题发表见解,例如,《预防凶杀与盗
窃及此类罪犯的社会改造之研究》《失足少女的不端
行为研究》《狂犬病的历史及预防措施,如何从威胁
生存的不幸中解脱》《关于法国人为纪念亨利四世和
表达对其王朝的热爱而兴建的骑马雕像及此类古建
筑物的研究手册》。他的野心勃勃和投机主义让他
在事业上平步青云,而这种在不同形势和不同政体
下都能巧妙钻营的能力,或许也让年轻的巴尔扎克
羡慕不已。
一直到14岁之前都没怎么见过父亲的巴尔扎
克,后来一下子就被父亲那种南方人的性格吸引了。
他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在姓氏里加上代表贵族身份的
词缀,并且也同样照做了,因为他知道在当时那个社
会里,特权并未被完全废除,有时反而卷土重来,一
个有来历的姓氏对他而言是一笔财富,一张王牌。他
写出了许多部自传体作品,努力为自己塑造一个更为
光鲜的过去。他声称他的先祖是古老的维钦托利高卢
人,曾抗击过北方蛮族入侵,自己则出身于巴尔扎
克·德·昂特拉克这样的名门望族。家族中最有名望
的是亨利四世的情妇昂里埃特·德·昂特拉克,她曾
为亨利四世生下两个孩子。人们分不清他究竟是在故
意说谎还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虚构。历史上巴尔扎
克·德·昂特拉克家族曾与波旁家族及德·吕邦普雷
家族联姻,奥诺雷于是一股脑儿地把这些姓氏用在了
《幻灭》的人物身上。当有人质疑他假冒和昂特拉
克家族的亲属关系时,他只回敬一句:“随他们怎么
想!”巴尔扎克·德·昂特拉克家族还被他写进了最
为著名的历史小说《关于凯瑟琳·德·美第奇》。他
把自传、小说和史实混为一谈,为了彻底混淆自己的
身世。
巴尔扎克出生时正值雾月政变前夕,当时从埃
及凯旋而归的拿破仑像英雄一样被敬仰,待到他20
岁时,波旁王朝竟已复辟。巴尔扎克和父亲一样经
历了一个动荡的时代,政治上的波澜起伏也为他的
思想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得不到爱的孩子
贝尔纳-弗朗索瓦的职业生涯变化多端,总是在
不同政体之间调动,加之共济会和上流社会的社交活
动,为人父母的巴尔扎克夫妇究竟有多少时间来照顾
小巴尔扎克?1838年,巴尔扎克在一篇手稿中定下了
这样的基调:“父亲和母亲几乎总是要在精神上杀掉
他们的孩子。”在这篇题为《分析》,后来更名为《教
育主体剖析》的文章中,“杀掉”有着特定的含义:
在教育这项艰难的事业当中,无论是过度的宠爱还是
冷漠,都是一种精神上的谋杀。巴尔扎克对此有着切
身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