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冬阳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照进房间,火炉上的铁壶里,水发出了轻微的咝咝声。从壶嘴和壶盖腾出的水蒸气,像清晨远山间轻盈飘忽的薄雾,在阳光下显得分外清晰。
母亲坐在火炉边,靠近倚窗的书桌,向我讲述着她和父亲的往事。一双饱经沧桑的大眼睛时而闪现着激动的光芒,时而流露出幽深的哀伤。她已穿越时空雾幔回到那难忘的岁月,在和父亲共享那甜蜜的时光,共历战争和动乱,共度时代的危艰以及地狱的磨难,也再一次经受着那血泪交融的剧痛与创伤。
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一个冬末春初时分。院子里的积雪已开始融化,社会生活中改革开放的春风正吹遍中国大地,文化生活的坚冰也如这积雪一般渐渐消融。在我们住的地安门帽儿胡同的小院里,开始不断有人前来采访母亲,想要了解和研究闻一多。
自从那血染的日子以来,母亲一直把伤痛和思念深深埋在心底。
父亲遇难时,我们都还是孩子,她不能,也不愿去触痛几颗孤儿受伤的心。后来我们长大了,都忙于自己的学习、工作和自己的小家庭,虽然我们从未淡忘过去,内心是那么怀念亲爱的父亲,但她仍然不能,也不愿意在我们的生活中加进过多的沉痛。
是这春的气息吹开了她记忆的闸门,搅动了她记忆的深潭,同时也使她萌生了一个愿望——要把有关父亲的所有记忆搜索、整理出来。
母亲的心愿也正是我们多年来的愿望。我与母亲同住,朝夕共处,也就自然地成了她亲密的助手。听母亲忆往也从此成为我一生中最难忘又最神往的一种时光。
只可惜,这样时候太少了,由于母亲年迈多病,我上班又抽不出多少时间,加上一些其他干扰,这一“工程”时断时续,最后竟完全中断,所记述的一切也就此搁置一旁。一九八三年冬,母亲竟带着这腔遗憾永远离去了。我悲痛万分又追悔莫及。
母亲在世时,这一工作是随意的、漫忆性的,没有什么严格的计划,主要看她的身体情况和我的时间。母亲想到一点就谈一点,她说:“记一点,是一点。”我也总认为母亲就在身旁,随时都可以讲,我也随时可以问,并没有时间的紧迫感。谁想竟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历史遗恨!
这遗恨,也使我深深意识到,母亲生前那些回忆是多么宝贵。它们虽零零散散,也不是全部,却像一把把珍珠,素雅动人。我曾数次想把它们清理出来,无奈多年来,自己也一直疾病缠身,诸事烦扰,始终未能如愿。
如今,经过再三努力,终于把它们搜寻在一起。而当我把它们一颗颗穿连起来时,我的心也不由随之起伏激荡,止不住的泪水常夺眶而出。我又来到了亲爱的父亲身边,回到他磁石般吸引着我们的、那温暖幸福的家庭怀抱中,感受着他那博大深厚的爱和无私无畏的气概……
母亲生前每忆及父亲,总不愿过多涉及自己及家庭私事。许多时候,是经过我们再三追问,她才谈起一点的。那炉边的回忆,也往往变成了我的“采访”。她总觉得自己和父亲的差距太大,不愿因自己而影响父亲的光辉,常说:“我配不上你爸,我真恨自己没有文化,没有能力。”“我算个什么,什么都没有,他那么喜欢我。”
但人们都知道,成功的男人后面往往有一个伟大的女人,这是互相依存的一对。父亲的一生,从生活到事业,从来离不开母亲的支持与帮助,我们家庭的美满和谐、温暖幸福,也全是他们这种相知相守带来的。这一点,我们做儿女的体会尤深。而我,作为一个女儿,对母亲内心的爱与恨、喜悦与痛苦,也许感受得更深入细致一些。
母亲离世后那两天,叔叔闻家驷问我们:“你们不写点什么吗?”我怎么能不想写呢?然而,几次提起笔来,都泪如泉涌,无法下笔啊!
如今,面对眼前这些明珠,我深深感到,在它们璀璨的光芒中也闪现着母亲的色彩,我把它们穿连起来,也就是同时在完成当年那篇无法下笔的文字。父亲和母亲,原本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啊!
多年来,关于闻一多的个人及家庭生活,一直流传着各种说法,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人们的主观想象和推断,许多情节甚至完全是编造出来的。这种情况也影响到对他某些诗作的理解和分析。而此刻,摆在面前的这些明珠,足够清晰地展现出一个真情的世界,这是真实的世界,走进去,才能更深入、更准确地理解诗人那颗心以及他的人生和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