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1: 北美洲乔克托部落的长老们讲述了这样一个时代的故事: 当时,黑暗笼罩着大地。部落领袖们无休止地寻找日光。终于,人们看到光线来自北方。虽然全部落都很喜悦,但少数明智的家族明白,危险不仅存在于黑暗中,光明中也能发现危险。这些家族为自己制作了一只巨大的木筏,而部落的其余人则对可能的危险不屑一顾,等待着光明到来。这时,回响起了猛烈的咆哮。结果查明,光明是一股大洪水的水头。它把全部落都卷走,除了木筏上的几个明智的家族。这几个家族幸存下来,重新创建了部落。
故事2: 印加人的大祭司教导其人民,使之了解了帕查查马时代的灾难。这是一个腐败和野蛮的时代。只有两位谦卑的牧民及其家人仍对自己的神笃信不疑。一天,由于美洲驼的警告,他们获悉,一场大洪水即将来临。牧民及其家人躲到最高的山上。他们亲眼看着山下的世界被滚滚洪流淹没。
故事3: 《圣经·创世纪》讲述了诺亚方舟的故事。上帝看到,人间的邪恶与腐败很严重。但好心人诺亚获得了上帝的宠爱。上帝要诺亚制作一只方舟,用它盛载活物。然后,天空的闸门被打开,雨下了40个昼夜。只有诺亚及其家人和方舟上的动物们幸存下来。
故事4: 《纽约时报》讲述了1998年中美洲的毁灭。许多国家陷入赤贫。贫困的人们的住房修建在极其靠近河流的岌岌可危的地方,或者摇摇晃晃地修筑在山坡上——这些地区都是比较富裕的阶层和大公司所放弃的。各国领导人熟视无睹。一场飓风从东方袭来。雨下了数日。洪水和巨大的泥石流冲走了一座座的村庄。成千上万的人死去。《纽约时报》报道说,这种情景如同但丁的史诗,水灾具有《圣经》所描述的规模。在《纽约时报》的头版,一位上年纪的洪都拉斯木匠说: “这是上帝所施加的惩罚。”1
以上概述的4个故事在许多方面是同一个故事。大洪水故事在无数的社会中都被讲述过。这些故事在不同的世纪、不同的大陆和不同的文化中具有惊人的相似性。它们是有关诞生与再生、死亡与世界末日的故事。它们所描写的人们犯下了严重的错误,对上帝犯了罪,偏离了正确的道路。它们描述了实施惩罚与净化的神或者惊人的自然力。它们总是以同样的形象登峰造极: 把一个民族席卷而去的毁灭性的、令人谦卑的、起净化作用的洪水。
洪水的故事仅仅是人类永恒的故事之一。这些古老的神话和恒久的典型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启示着、挑战着、娱乐着、吸引着和教导着人们。这些故事是在史前人类的篝火旁、在古希腊的戏剧中、在古罗马史诗中、在印度教的诗歌中、在美洲土著人的神话中讲述的——今天则仍然在新闻中讲述。
我们的社会把古代社会所讲述的洪水故事称之为“神话”。我们的社会把《纽约时报》讲述的洪水故事称为“新闻”。本书论述了神话与新闻之间的联系,说明了有关洪水的神话和新闻故事之间的相似之处是一种更为普遍得多的现象当中的一个例子。本书说明,古老的神话在头版新闻中采取了现代形式。
事实上,我将论述,构成原型的神话可以每天都在全国性的新闻报道、国际新闻、体育专栏、人情味特写、社论和讣告中找到。我将指出,有关新闻报道的任何讨论如果不对讲故事和神话加以解释,就会遗漏新闻的一个十分重要的部分。由于这一论点看来可能会令人好奇,所以我将分析7个主要的神话。通过对《纽约时报》的案例研究,我将努力说明,这些神话如何在新闻故事中表现出来。
新闻故事
新闻故事: 我们经常把这些词语拼凑在一起,以致它们丧失了含义。字典上说,我们所读到的新闻采取故事的形式,讲述所发生的一件事,其写作或者讲述的意图是为了提供娱乐或者信息。新闻记者是一个悠久的讲故事传统的一部分。这项传统包括腿脚麻利的信使、中世纪的豪门艺人、吟游诗人或歌手、新闻传递者、外交信使、传呼者、诗人、大牧师、传教士、犹太教拉比和部落之中的巫医等。他们讲述的故事来源于一个浩瀚但却有限的集合,其中所包含的故事形式与类型很久以前就证明了其在听众当中扣人心弦的能力。对人类生活和人类社会来说,这个讲故事的传统很重要,甚至可能是性命攸关的——我们将了解到这一点。
我们并非经常如此看待新闻。我们对新闻的认识受到我们时代的深刻影响。我们的行为就好像新闻是为我们的现代时期而发明的。我们把新闻看作一个信息社会的信息。对我们来说,新闻是有关政治、产品、犯罪、名人、技术、体育和股票的详细信息和数据。新闻向我们提供有关候选人、公司、团队、电影、学校董事会、邻居的报道以及天气预报。
我们对新闻的认识还受到我们所生活的地方的影响。我们的行为就好像新闻是在美国、为了美国的民主而发明的。我们把新闻看作是神圣地体现在《宪法第一修正案》之中,由杰斐逊、麦迪逊等宪法制定者为了正确地指导消息灵通的公众而创立。对我们来说,新闻对于民主生活的顺利运行至关重要。记者们说,没有新闻报道,就没有民主,而没有民主,也就没有新闻报道。3
由于新闻被看作是经久不衰的故事,所以可以按照与现在的普遍情况不同、但却并非格格不入的方式加以理解。永恒的故事的确传递信息。永恒的故事对民主生活可能是有益的。例如,有关洪水的故事往往把罪责推给一个民族。《纽约时报》是否认为,中美洲人民及其政府受到了洪水的惩罚?对故事的注重有助于我们以不同的方式来看待新闻。我们提出不同的问题,获得不同的答案,提出对新闻的新的认识。
这很好。我们急需一种新的认识。毫无疑问,新闻——世界上的危机的报道者——正处于危机之中。十分重要的问题摆在新闻报道面前。这些问题很多,实际上在我们的时代中也获得了某种紧迫性。人们用新闻表达极大的不满,甚至是愤世嫉俗。他们极端憎恶记者和广播员的傲慢态度,以及许多报道工作中的令人沮丧的消极态度。他们对新闻的追求轰动效应、庸俗的流言蜚语和缺乏公平性表示遗憾。他们指责说,必须认真对待的主题,譬如教育、健康和饥荒,由于人们关心庸俗小报上的戏剧性新闻而被忽略,这种新闻包括名人受到审判和政治家的性生活等。4
引起极大关注的是: 我们社会中的新闻的角色本身越来越受到质疑。调查表明,人们认为,新闻媒体阻碍了,而不是帮助了国家。多数人说,他们不信任新闻媒体。实际上,就连新闻记者也不相信自己的同行。调查的结果是,新闻记者在值得信任的专业人士的名单上排名十分靠后。这种靠后的程度让人联想到旧车交易商、万金油推销商和淫秽作品的作者与销售商——这与诗人和大牧师真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5
新闻记者和学者已经被证明很善于识别新闻危机,但却不大善于提出解决办法。他们试图使有关竞选的报道得到升华; 他们发誓再也不会追求轰动效应; 他们努力改善与公众的关系; 几乎每个月都有书籍和文章发表,试图恢复新闻在民主生活中的作用。6这些努力很好,也是急需的。但它们如果不应对人类的饥荒和对故事的需要,就注定会捉襟见肘。
讲故事之所以永远也不会陷入危机(即使个别的说书人会如此),是因为讲故事是我们所以成为人的一个重要部分。我们通过故事来了解自己的生活和世界。故事之所以成为我们的一个重要部分,也许是因为人类生活本身就具有故事的结构。我们每个人都具备一种核心品格。我们每个人所最了解的就是,人生具有一个开始、中年和终结。我们之所以需要故事,是因为我们就是故事。7很显然,只有在人类陷入停滞的时候,故事才会陷入停滞。
新闻呢?前景并非完全与死亡无关。在我们的时代中,我们欣然接受新闻作为信息的观点,并贬低讲故事。现在,新闻的价值与核心重要性已经降低。如果我们真正认识到讲故事的重要性与含义,新闻就会幸存下来; 如果我们无视新闻记者作为说书人的根基,新闻就会陷入危机。
新闻的语言
本书能够以种种方式谋求实现其目标。要把新闻当作故事和神话来研究,可以采用多种研究方法。可以对记者和编辑进行采访。可以对新闻工作者和公众进行意见调查。可以就神话问题向学者们提问,以便提出历史比较。可以征求当权者的意见。在对新闻的研究中,学者们采用了所有这些做法。
但在我看来,研究新闻的最直接的方法是分析文章本身,作为对神话的诠释。我的主要重点是词语、新闻的语言。对于总统候选人和抗议团体,对于王妃们和恐怖分子,对于重量级拳击运动员和市中心贫民区来说,归根结底,至关紧要的是新闻都说了什么。重要的是新闻的语言。读者甚至新闻工作者本身往往没有时间真正把精力集中于新闻的措辞上面,充分了解都说了什么,探索语言的所有可能的含义和意思。但正如哈姆雷特对波洛涅斯所说,新闻就是“空话、空话、空话”。
我们到哪里去寻找话语来研究新闻当中的7项主要的神话?这种也许有悖于常理的论点的证据将从对新闻报道的案例研究中获取。在许多领域中,案例研究都是进行调研的一种已经得到证明的手段。调研工作不是考察商业、法律、医学或者新闻学的抽象的原理,而是把精力集中在对发挥作用的原理加以诠释的特定的事件、案例上面。例如,哈佛商学院长期以来引以自豪的是通过详细的案例研究进行教学。在新闻学领域中,案例研究往往集中在对特定的个人或者事件的新闻报道上面——逐个故事地、逐字逐句地。
案例研究可能会成为一项宝贵的工具。问题有时很大,也很复杂,以致抽象的讨论由于无休止的可能性而毫无结果。例如,人们可以撰写——我已经撰写了——论述有关恐怖主义的新闻报道的长篇和无休止的专著。问题很大: 新闻媒体在现代恐怖主义方面的作用是什么?新闻应当如何报道恐怖活动?媒体应当在多大程度上报道恐怖主义的受害者?问题的列表可能是没完没了的。但是,比如说通过尽可能地聚焦于并考虑一家报纸对一起事件的报道: 《纽约时报》报道的恐怖分子在阿基利·劳罗号游轮上杀害利昂·克林霍弗,有关问题的讨论则变得具体得多——往往也有意义得多。虽然问题依然如故,但现在讨论却是有依据的、真实的、具体的。
案例可以从各种媒体,譬如《华尔街日报》《今日美国》《新闻周刊》、CNN、晚间新闻广播,甚至高质量的本地新闻频道或者刊物获取。但《纽约时报》超过美国的任何其他新闻媒体,已经成为对新闻、国家政治和国际事务感兴趣的人们的必读刊物。
了解《纽约时报》已经成为了解我们时代的一个必要的部分。虽然它并不是世界上最大的报纸,但却完全可能是最重要的报纸,是“最后一家伟大的报纸”。8有关《纽约时报》的影响的证据在认真的观察者来看是明显的。9研究证实了《纽约时报》在白宫、国会、国务院和五角大楼的影响。10一些批评者甚至指责说,《纽约时报》充当了国务院和美国外交政策的工具。另一方面,外国的独裁者和总理也争先恐后地向《纽约时报》记者提供信息——或者隐瞒信息,以免被记者获得。11
新闻媒体的从业人员也承认《纽约时报》的重要性。这家报纸已经数十次获得普利策奖,远远超过任何其他新闻机构的获奖次数。竞争对手报刊的主编和新闻广播负责人规定,《纽约时报》是本机构工作人员的必读刊物。因此,《纽约时报》帮助为其他新闻媒体制订议程。12相应地,媒体评论员也花费很多时间和版面来抱着批评的态度评论和痛斥《纽约时报》的报道工作。右翼评论家拉什·林伯格和左翼专栏作家亚历山大·考克伯恩可能只有一项共识: 《纽约时报》对美国政治来说是危险的。
由于这些故事与特权和权力之间的关系,所以它们的真实性可能仅此而已——它们可能更为虚假。但是,对批评者和羡慕者来说,《时报》长期以来一直被公认为了解美国与世界事务的一把钥匙。
“国家新闻官”
由于这些原因,《纽约时报》为有关新闻作为神话的案例研究提供了一个上好的场所。在许多方面,《纽约时报》都享有曾经赋予神话说书人的地位和特权。例如,荷马是其生活时代的主要文官。他属于精英阶层,也很有影响,接触到当权者和特权阶层。他提出了有关政治阴谋、军事征服、个人奋斗和英勇获胜的知情的描写。他的言论与著作影响了别人的著述。对《纽约时报》也可以从类似的角度来理解。可以把《纽约时报》看作“国家新闻官”,看作我们社会享有特权和地位显赫的说书人。《纽约时报》是一家掌握内线的报纸,安享着其地位与权力,恭维着有权有势的人们,但有时也因自己的地位而威胁到他们。
这种社会、政治与经济方面的成功将被证明对《纽约时报》的新闻报道工作——并对我把新闻当作神话来研究——产生深远影响。这位“国家新闻官”以及其他国家与地方上的新闻媒体——它们现已成为这个社会、政治与经济体系的无法摆脱的一部分——真的可望在直面该体系的故事方面进行很多投入吗?可以期望《纽约时报》的记者和编辑们质疑这样一个体系结构: 在其中,他们及其报纸上升到权力、名望与报酬的最高级别?“国家新闻官”真的能够让自己的写作远离国家吗?
在认真思考作为神话的新闻的时候,此类问题就会出现。谢天谢地,我们并非从完全没有探索过的地方起步。另外一些作者也从神话角度研究过新闻。研究成果来自于各类学者,从法国作家罗兰·巴特到加拿大哲学家马歇尔·麦克卢汉都有。13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神话在美英两国的文化研究中成为一项重要理念。研究人员采用神话来研究有关政治、恐怖主义、暗杀、劳资纠纷、社会运动、南非选举、总统演讲、《冰海沉船》、现代电影等议题的新闻报道。14他们认为,新闻工作者有意无意地从神话的视角塑造了现代的体验。
这些研究很能说明问题,但基本上已经陷入停顿。学术界的作者们已经转而研究其他问题。虽然人们仍然引用早期的研究成果,但是对新闻和神话的比较基本上是被作为研究方面的陈旧资料来引用和重新引用的。除了一些值得注意的例外,很少有最近的研究成果出现。15但我认为,我们将会发现,神话继续生活在新闻之中,新闻需要被当作神话来认识——现在也许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如此。这种比较乍一看也许显得怪怪的。但我希望说明,日常的新闻带来永恒的故事,新闻是人类神话的真正的继承者,对新闻作为神话,值得加以极大的关注和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