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者前言
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是一部鲜活的文献,它现在的价值, 甚至在许多方面超过它在 1859 年初版时的价值。《物种起源》 既是一门主要科学学科的奠基之作,又是一部鼓吹新世界观的 哲学论证,更是一部科学著述的杰作。仔细阅读这本书,可以 打开一扇窗户,让我们观察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世界;可以让 我们探究这些思想发酵、争论的文化背景。这一窗口,还展示 了 19 世纪人们对科学的追求——当时,专业性科学正处于幼年 时代,学者们开始优化“以科学作为方法,认识自然世界”这 种思想。而作为一部科学杰作的《物种起源》,我们则要感谢著 名博物学家、物竞天择原理的共同发现者——阿尔弗雷德·拉 塞 尔· 华 莱 士(Alfred russel Wallace,1823—1913) —— 他 打 断了达尔文撰写“论述这一课题的鸿篇巨制”的计划,改而向 我们贡献了伟大著作《论通过自然选择的物种起源》。达尔文抱 歉地称《物种起源》是一部“摘要”,而勇敢面对这一 490 页大 部头的学生、学者,得知这是一部“摘要”则总是会低声轻笑。 不过,这的确是达尔文所设想之论著的一部“简写版”,与达尔 文所设想之巨著相比,这部“摘要”缺少应有的文献来源注释, 也缺少达尔文汇集的支持其论证的大量范例、样本。其结果是:
《物种起源》的行文风格平易近人,优于计划要写的那部“物种 大书”。《物种起源》行文紧凑,但也不乏韵律、文采。书中的 论证得到了案例研究、数据和各种现象的支持;但是,它们都 以一种叙事文体呈现出来,这在当时严肃的科学著作中堪称是 一种不同寻常的做法,而且效果良好:扩大了这本书的受众群 体,嘉惠了更多的读者。
《物种起源》在整个社会激起回响、波浪,就这一方面而言, 它超过其他任何一部“分水岭式的科学文献”;它的影响涉及 文学、哲学、政治学和艺术;这本书是随后到来的“现代世纪” 的助产士。不过,虽然它的初始影响非常巨大,但现代读者只
是把它看作“表达了达尔文的进化和自然选择思想”;事实上, 大众对这本书更多的是误解,而不是理解。即使生物科学领域 的人,也已很少有人再翻阅这本书;完整阅读这本书的人就更 少了。造成这种忽视有几个原因,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来自“科 学探索的性质”。现在,科学研究的领域和步伐,都是前所未有 的,单单是新知识的数量,就已经如此地庞大;生物学科强调 最新的尖端发现,因此课程中留给“阅读旧文献”的时间寥寥 无几。另一个问题是:达尔文时代和我们的时代相隔遥远。《物 种起源》中的所探讨的人物、地点和颇多思想,对现代读者来 说,意义不大;达尔文的维多利亚式文笔,本身也造成了一定 的阅读障碍。
献给读者的这部注释本,旨在改进上述状况。达尔文把《物 种起源》称为“一部长篇论辩”,我希望通过照亮这一路途中 的诸多“路标”,通过生动描画(现代视角已难觉察的)人物信 息、所观察的自然史,以及所作论证的意义和意图,我能够带 领读者,穿越到达尔文的时代——这样,新一代的学生和学者, 将受到启发而阅读达尔文。这本书也可以被看作一部“怎样写 成《物种起源》”的指南;它通过达尔文的通信、笔记、日记及 其同代人的论述,揭示了巨著幕后的发酵过程。我的最终目的, 是向读者展示达尔文方法的惊人解释力,并希望更多的教育工 作者能够投入更多的时间,在学校课程中讲述生物进化,当然, 也不仅限于学校课程。事实上,我希望“必须在法庭上保卫生 物进化及其教学”这种事情能够成为历史陈迹,成为只属于 20
世纪和 21 世纪早期的历史怪事!让不懂科学所导致的这种特殊 病症,从当代美国消失。
正如已故天文学家卡尔·萨根在其随笔集《魔鬼出没的世 界》一书中所指出的: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矛盾的时代。在国 产科学家和移民科学家的支撑下,美国社会经济繁荣、集体智
慧无与伦比,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科学创新、科学进步的“动力 工厂”。但与此同时,这个社会中仍有很大一部分人,拥抱神 秘主义和超自然思想,对科学表现出严重的无知(如见 gross, 2006)。如果无知、恐惧、迷信和宗教狂热,侵蚀了人们对科学 的理解和科学带来的创新,那么上面所说的全国性的认知矛盾, 必将导致灾难性后果。当然,科学知识本身并不是万灵药。但是, 我们仍然要不遗余力地强调:充分考虑和探讨“科学研究”的 含义以及从中衍生的技术创新,其意义十分重大。自从弗朗西 斯·培根时代以来,科学作为一种有力的认知手段,就一直在 帮助我们理解自身和我们寓居的世界。本书克尽绵薄,希望帮 助读者更好地理解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从而更好地理解“科 学研究”这种深入认知自然世界的高度有效的方式。
不过,在分析《物种起源》本身之前,我们必须理解—— 这本书从何而来?通过聚焦于达尔文本人的“智识长旅”,以及 这一智识长旅如何被整合进《物种起源》的结构本身,我们为 自己开展达尔文之“长篇论辩”的长途旅行搭建了舞台。
通向《物种起源》之路
华莱士洞明世事。唯他一人,与达尔文并肩站立,凝视生 物多样性的滚滚洪流,并理解到其中的意义;这位杰出的博物 学家知道,《物种起源》一出版,世界万物都再也不一样了。他 主张“达尔文先生,为这个世界提供了一门新科学,依我的意 见,达尔文将超越古今的任何一位哲学家。钦佩之感,无以复 加!!!”(Berry,2002)。1860 年早期,华莱士就收到了达尔 文赠送给他的《物种起源》。当时,华莱士远在东南亚,他还要 在马来群岛再停留两年,才能结束为期八年的探险,回到英国。 所以,他的溢美之词,几乎可以肯定是《物种起源》面世所造 成的最偏远的回响共鸣。现在——150 年后,我们仍在阅读《物 种起源》,回响共鸣仍然余音绕梁,绵延不断。
革命家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实在不像是一位革命家。 青年时代,达尔文是一名普通学生、医学院的退学生,还做过 神学学生。这个年轻人性情温和、举止轻柔,只想骑马、打猎、
亲近大自然。用达尔文自己的话来说,他拥有和平常孩子一样 的爱好——收藏贝壳、硬币、岩石与矿石;就是这种热情的爱 好“引导这个人成为了一个分类的博物学家、大师和‘守财奴’”
(见达尔文的自传)。他从来没有从这种爱好中脱身;他只是发现 了新的收藏品!对于达尔文和他的许多剑桥同学们来说,收集 甲虫这种活动,几乎已融入他们的血液;而在跟随亨斯洛(John stevens Henslow)教授发现了植物学的乐趣之后,他让自己热情 地投身于研习剑桥郡的植物。
达尔文在学习神学之初,虽然有过疑虑,但是后来他已完 全准备好在剑桥完成学业之后,从事圣职。不过,在此之前, 还要尝试一些历险:达尔文和他的同侪博物学家,计划了一次 到加那利群岛的特内里费(Tenerife)的游历。据达尔文说,为 了预演和准备这次“加那利群岛计划”,他于 1831 年 8 月,陪 伴剑桥大学的另一位先生亚当·塞奇威克(Adam sedgwick)赴 威尔士进行了一次为期三周的地质考察。但是,加那利群岛之 旅却未能成行。达尔文从陪伴塞奇威克的田野考察归来,发现 一封信在等待他,信中邀请他参加一次,规模远远超过拟议之 “加纳利群岛计划”的伟大旅行——正是一次为期多年的环球游 历!他不禁兴奋难耐。
达尔文的父亲认为此行十分荒唐,不拟放行。达尔文在舅 舅乔赛亚(Josiah)的支持下,说服了自己的父亲,获准开展这 次旅行——达尔文保证游历归来之后,安定下来做一位受人尊 敬的乡村牧师。此外,达尔文发誓会改掉自己在剑桥大学养成 的大手大脚、随意花钱的习惯,因为在一艘往返世界诸洋的小 船上,必然有钱也无处可花。达尔文热切地说:“在小猎犬号① 上,我会极其聪明地控制住自己,不超支。”达尔文的父亲则狡 黠地回答:“不过别人都告诉我,你是很聪明。”
1831 年 12 月,达尔文作为船长罗伯特·费兹罗伊 (robert Fitzroy) 的伴行博物学家,从英国起航出发,慨然去见识大世 界。当时达尔文具有正统宗教观,为人绅士,在博物学的几个 领域都受过良好的训练,他和蔼可亲,为人真诚,充满好奇,
① 英国海军舰船 HMs Beagle,又译为比格尔号、贝格尔号等。
但是在大部分时间,他都饱受晕船之苦。五年之后,达尔文游 历归来,他的父亲感叹:“怎么,脑袋形状都颇有改变。”这估计 是达尔文发际线后退所致。其实他头脑内部的变化更加深刻—— 但还没有达到后来大众认为他当时所达到的那种程度。的确, 人们往往错误地认为:达尔文在小猎犬号之旅期间,经历了某 种启示——一种突然降临的顿悟,使他立即抛弃了自己所持的 “物种不变”的旧信念。但事实上,达尔文在游历中,并没有“尤 里卡”① 时刻。这位年轻的博物学家,不久之前还在热切地援 引威廉·佩利的《基督教的证据》(Evidences of Christianity)一 书,在物种不变性和《圣经》无误性问题上笃信正统,他是怎 么转而认可了异端性的“物种变化”的呢?了解达尔文的智识 长旅,在以下几个层面非常有教益:它表达了“科学探索”的 本质,强调了达尔文及其同代人的“凡人性”。达尔文是怎样窥 见了“变化”这一现实,并且在 20 多年间不辞辛苦地追寻这一 思想?——理解了这两点,我们才能理解华莱士的预言性评价。 达尔文的智识长旅,还使我们能够深入认识《物种起源》本身。 达尔文把这本书描述为“一部长篇论辩”,但是首先要回答的问 题是:这部论辩的性质究竟是什么?
达尔文观察自然世界,目光十分敏锐。他对“物种”和“创 造中心”这类哲学大问题的思考,可能最早见于他 1836 年 1 月 的日记——当时已接近其环球航行的终点。达尔文在澳大利亚 的新南威尔士记录下了这些想法:
我曾经躺在一个河岸边沐浴阳光,思考这一国度中动物 的奇怪特征,把它们和世界别处的动物相对比。一个除了自 己的理性什么都不相信的人,一定会惊叹:“曾开展工作的,
① 尤里卡:Eureke 是希腊语“我发现了!”“我想出来了!”的意思。 传说古希腊大科学家阿基米德曾受命于叙拉古国王,对其新定制之金王 冠作“无损之检测”,以定其纯度。阿基米德累日苦思无解。一日洗澡, 见澡盆之水溢出,顿悟要领,起身跃出澡盆,大呼“尤里卡”,意为“找 到了”“发现了”。——译者注
肯定是两位不同的造物主;不过他们的目标是相同的,当然 也都完成了最终的结果。”——我这样思考着,同时观察一 只狮蚁(Lion-Ant)所设的漏斗形陷阱——一只苍蝇掉进来, 立即消失了;然后来了一只粗心的大蚂蚁;它拼命地想要挣 扎逃脱,柯比(Kirby)所描述的喷沙(jets of sand)立即射向了 它。不过,它的命运好过刚才那只可怜的苍蝇。无疑,这种 昆虫和欧洲的同类昆虫属于同一个属,但是不同种。那么, 上面所说的那位除了自己的理性什么都不信的人士,会对此 说什么呢?有可能是两位不同的工匠,都碰巧作出了这么美 丽、简单且技术性强的发明吗?肯定不能这么想。——贯穿 寰宇,行创造之事的,肯定是同一双手。(Keynes,2001, 第 402—403 页)
在这里,我们看到:年轻的达尔文,小心翼翼地试水,然 后又退缩回来。这些思想在孕育、发酵,并且随着他(为了理解 自己的收藏与观察)作回顾性的思想斗争而继续孕育、发酵。返 回英国之后,他引用的构成其后来进化思想之基础的那些数据, 都汇聚到他的脑海——包括南美洲灭绝物种和现存物种的关系、 加拉帕戈斯群岛上奇怪的生物、这些岛屿间物种的关系,以及 它们与大陆物种之间的关系(见 sulloway,1982a,b; 1984)。在 小猎犬号回程的时候,达尔文似乎在寻找线索、思量考虑,他 在笔记中写道:
当 我看 到 这 些可 以 互 相望 见 的 岛 屿(加 拉 帕 戈斯 群 岛)——它们只有很稀疏的动物种群,栖息的鸟类在结构上 有微小的差别,占据着自然界中的同等位置——我不得不猜 想它们是变种。我能意识到的唯一一项与此相似的事实,就 是人们不断主张的东、西福克兰岛的(狼一样的)狐狸之间 的差别。——如果这种意见有一丝根据的话,该群岛的动物 学就很值得加以仔细研究:因为这些事实会削弱物种稳定性。
(Barlow,1963)
削弱“物种稳定性”,沉重地打击了“创世思想”的核心。 这些评论写于 1836 年 7 月中旬到 8 月的某一时刻(sulloway,
1982b),包括了加拉帕戈斯群岛的嘲鸫(Nesomimus),这是一 个表现为 3 个物种的鸟类类群,每一种都位于群岛最南端的各
自的岛屿上,还要加上另一个物种——现在被认为是 6 个亚种 的复杂集合——每一个亚种也都局限在一个或几个主要岛屿上。 达尔文看来已经看到了这些鸟儿所具有的意义,不过,他还没 有意识到,这些热带岛屿上的雀类,意义更加重大!而龟类也 讲述了一个相近的故事。无论如何,当伦敦和剑桥的专门家们 告诉达尔文,他在南美洲和加拉帕戈斯群岛所收集的标本性质 十分奇妙时,这些关键数据涌入达尔文的脑海,几乎对他造成 了一种非凡的启示。
1837 年冬季和春季,是达尔文思想历程的一个分水岭。
1836 年 10 月 2 日小猎犬号返回英国之后,达尔文没有浪费时 间,立即探望了家人和朋友们,并且安排分发了他采集的生物 样品,以供各位专家研究。12 月中旬,他入住剑桥菲茨威廉街
(Fitzwilliam street),在那里待到 3 月结束。期间,他两次长途 跋涉回到伦敦,参加科学会议,和朋友、同行们商谈。在这风 头正劲的几个月,许多事情大有进展——特别是关于他在南美 发现的化石和加拉帕戈斯的鸟类。
12 月下旬或次年 1 月上旬,达尔文把自己收集的哺乳类化 石标本送给理查德·欧文进行研究;一个月之内,这位大解剖 学家就发现,这些标本极不寻常。1 月 23 日,欧文在给查尔 斯·莱伊尔的一封信中表明,达尔文发现了不下五种现存南美 洲哺乳类的已灭绝的近缘种,并且这些灭绝的物种是巨大型的: 一种巨大的犰狳,一种大树懒,一种大水箱一样身覆甲片的树 懒近缘种,一种头骨长过 2 英尺① 的啮齿类——令一切现存啮齿 类相形见绌,以及一种非常巨大的美洲驼(llama),以至于达尔 文初步把它的骨头标定为了乳齿象!欧文觉察到,这其中必有 大文章。达尔文的发现证实了“演替律”——它描述了所谓的 近缘但不同的类型经历地质时代而发生演替。莱伊尔被欧文的 结论所打动,以至于他利用自己对地质学会做主席发言的机会,
① 1 英尺= 0.3048 米。——译者注
论述了这一主题。他特意邀请了达尔文来听取自己 1837 年 2 月
17 日的发言:“这些化石……确立了这样一个事实:某些具有目 前南美洲哺乳动物群特征的生物类型,曾经长期在这块大陆上 发展。”达尔文大受触动,不过,他还不是一位“变化论者”。
在莱伊尔对南美化石大表热情、达尔文大表惊奇的时候, 可敬的鸟类学家——动物学会的约翰·古尔德正在仔细审查达 尔文收集的鸟类标本。1837 年 1 月 4 日,古尔德收到鸟类标本 之后不久,就开始分析它们。他在动物学会连续的几次会议中 报告了他的研究结果:1 月 10 日报告了令人好奇的加拉帕戈斯 雀(在 3 个亚属中发现了地雀属的十余个不同物种);1 月 24 日 报告了猛禽——包括引人注目的加拉帕戈斯鹰,他引以为一个 “ 属和大陆的卡拉卡拉鹰(Polyborus 属)中间的连环”;2 月 28 日报告了独特的德加拉帕戈斯嘲鸫(三个岛屿特有物种,但 是非常像大陆上的同类物种);3 月 14 日报告了南美美洲鸵, 包括一个大型物种和一个较小的近缘种。古尔德的分析似乎是
促成达尔文思想转变的最终催化剂。1837 年 3 月 7 日和 12 日
(sulloway,1982b),达尔文与古尔德会面,并得到了鸟类分析 的一个总结:达尔文从加拉帕戈斯群岛带来的鸟,超过三分之 二是新物种!他在大陆上的发现,也非常有趣味。古尔德以达 尔文之名命名了美洲小鸵(虽然这个命名并没有延续到今天, 我们在本书第 349 页注释有讨论)。达尔文发现:这件事情非常 蹊跷,因为大陆南部并没有明显的天然地域界限,常见的大美 洲鸵应当被其身材矮小的近缘种所取代才对。明明一种美洲鸵 就够了,为什么却有两种呢?
达尔文的第一条进化笔记,记入了他当时刚刚重新启用的、 现在被称为的红色笔记本,当时只是考虑到这样一点:“假设 这样的情形:在一片中性土地上有两种鸵鸟,大鸵鸟侵犯小鸵 鸟——不是渐进性的变化,而是一蹴之下发生……然而,新物 种的形成受到邻近大陆的影响”(Barrett et al.,1987,第 61 页)。 达尔文越来越确信物种会发生演变,但是这个过程是怎样发生 的呢?正如这一段和其他早期文段所显示,他最初认为这种演 变发生快速,可能一蹴而就。两页之后,他再次思索这些鸵鸟
持有怎样的秘密,他把两种鸵鸟在空间上的共存关联上了南美 洲古、今哺乳动物跨越时间的同地生存。他在第 130 页写道: “不是渐变或退化,如果一个物种确实会演变成另一物种,过程 一定是骤变(迅速的,通过突然的过渡)”(Barrett et al.,1987, 第 63 页 )。
古尔德之分析的重要性,不在于其分类学评价本身,而在 于其对理解物种及其变种的意义;正如达尔文后来写在《小猎 犬号航行期间的动物志》(Zoology of the Beagle Voyage, 1841, 第 63—64 页)中关于嘲鸫的那段话:“我知道,一些博物学家可能 会倾向于把这些差异(在岛上的各种嘲鸫之中的)归因为当地变 种之缘故,但如果差别大如 O. trifasciatus 和 O. parvulus 那样的 鸟儿可以被认为是一个物种的不同变种,那么所有最优秀的鸟 类学家的经验就都不再适用了!整个属势必融为一个物种。”达 尔文在这本书和《研究日志》(Journal of Researches,1839)中, 详述了古尔德的精彩评价:在我从这些岛屿带回的样品中,古 尔德先生认为有 26 种不同的陆地鸟类。除了一种以外,其他的 可能都是新物种,它们仅仅生存在这些群岛上,不分布于世界 上的其他地区。他接着讨论了每一类群并指出,例如,雀科鸣 禽是“加拉帕戈斯群岛上最奇特的(鸟)”,“非常不寻常的是: 追索这一群体的喙的形态,可以得到近乎完美的结构渐变级进, 从一只最大蜡嘴鸟的超常尺寸的喙,过渡到另一个不同而小巧 的莺的喙”。达尔文没有给出清晰的结论,只提供了以下暗示性 评论:
我在此并没有试图得出任何确切结论,因为这些物种尚 未得到确切鉴定;但我们可以推断,除了极少数漫游动物, 这个群岛上发现的大部分天然生物是这里独有的;然而它们 的一般形态带有强烈的美洲特点……根据一些作者的观点, 这一情形是可以解释的,即造物力量是根据一个大范围地区 的法则来演绎的。(Darwin 1839,第 474 页)
1847 年 7 月,达尔文很快开始写另一册笔记,专门研究
演变。这册笔记本就是他在日记中所说的:“我在 7 月开始写 我的第一册关于物种演变的笔记——大约从去年 3 月开始大 受触动——关于南美洲化石和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的物种的特 点。这些事实(尤其是后者)是我观点的源泉。”他所称的笔记 本 B(在关于地质问题的笔记本 A 之后),贯穿 1839 年 2 月, 反映了其思想令人眩晕的急速扩张——这是一场关于各种想 法、问题、实验冲动,和观察的头脑风暴。这个夏天,我们发 现达尔文和变化之速度奋力搏斗,他还没有用渐变论的眼光来 看待变化。我们还看到他在思考岛屿;他在加拉帕戈斯群岛的 各项非凡发现,在头脑中记忆犹新:“根据这一观点,在分离的 诸岛上的动物,如果分离得足够久,应该会变得不同……(比 如)现在加拉帕戈斯的各种陆龟、嘲鸫”(Barrett et al.,1987, 第 172 页)。
在接下来的年月里,达尔文探索了进化诸思想和它们的分 衍、扩散。这个过程中有疑问、有错误的起步,也有一条条的 死胡同。他很快就放弃了迅速演变(突变)的观点,那么,推 动着缓慢演变的是什么呢?隔离有多么必要?地质变化和物种 演变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物种的形成与灭绝,在某种程度上 是否与或长或短的有限寿数有联系?他最终出版的这些理论的 基本原理,是在一段时间内才汇集到一起的,有些原理的得 出时间要大大晚于其他原理。在笔记本 B 中,我们第一次见 到了谱系观之下物种概念的表达:首先是一幅尝试性的分支式 的“生命之珊瑚”,几页之后,一幅大胆的树状图画出了“各 物种或物种群从一个共同主干分化出来”的过程;这个美妙的 图示以“我认为”开头——这种视野明确地使得达尔文的演变 构想与所有前人的尝试区别开来(Barrett et al.,1987,第 177、 180 页)。
1838 年 10 月,达尔文重读马尔萨斯(Thomas Malthus)的
《人口论》(Essay on Population)时受到了启发。马尔萨斯让他 认识到连绵不绝的“为生存而进行的斗争”会导致差异化的幸 存,而那些最适应生存斗争之要求的个体最有可能在这场斗争
中取得胜利。马尔萨斯写的是人口,但达尔文立即想到——这 种理念同样适用于自然界,正如他在日记中所写,这给了他 “可凭借用于工作的理论”。同年,达尔文显然意识到了驯化变 种为他提供了一个好的研究案例,一个关于物种和变种的天然 实验。变异的程度有多大呢?这些变体如何繁衍生存,而不因 杂交而湮没、消失?达尔文阅读了那个时代最优秀的农牧业育 种家的著作——包括罗伯特·贝克(robert Baker)、约翰·西 布赖特(John sebright,他用“选育”一词描述农业繁育)和威 廉·尤亚特(William Youatt)——强调了系统性的“挑与选”如 何使动植物品种逐渐向人们所希望的形态发展。为了类比这一 过程,达尔文创造了“自然选择”一词,最早见于 1840 年 3 月 他写在尤亚特论马的一本著作的旁注中(Evans,1984)。
1842 年达尔文写下“概要”,提出了这个理论的基本组分。 在“概要”中,我们看到了驯化生物的类比,基于可遗传之变 异和生存斗争假设的自然选择机制,并指出这种理论广泛适用 于解释自然史的多样性发展模式。这篇如今所称的概要在 1844
年被扩充为一篇 230 页的论文。达尔文把这篇论文和一封写给 妻子艾玛(Emma)的信封装在同一个信封里,要求妻子在自己 突然离世的情况下立即将其出版。他知道,世界各地的博物学 家期待知道这个理论。当然,达尔文并没有英年早逝;尽管患 有慢性病,但他仍始终不渝地致力于研究这个理论,以及相关 课题。后 来(1909 年), 论文和概要被其子弗朗西 斯(Francis) 以《物种起源基础》为名出版(The Foundations of the Origin of Species,1909)。
达尔文为何不早在 1840 年代中期就出版其理论?这一直以 来都引人推测。这个理论基本形成和出版面世之间的这段时间 间隔,有时被称为“耽搁的年代”,但这可能根本不是一种耽 搁。达尔文决心将其理论做成一个研究彻底、文献充分的“铁 案”,因为他充分明白——科学界极其怀疑演变论者的观点。就 在达尔文撰写这部论文的同一年,轰动一时的《创世自然史的 遗迹》(Vestiges of the Natural History of Creation)一书的匿名作
者遭到了世人的抨击;这部遐想式演变论著作包含了关于宇宙、 人类以及此间万物的进化图景(secord,2000)。达尔文并不是 哲思型的生物演变论者;他致力于提供一个得到充足论证与支 撑的科学案例,进而至少赢得一次公平的聆讯机会。达尔文和 他的学术同道都曾批判没有事实根据的演变猜想,例如批判
《遗迹》乃至其祖父所著的、带着独特想象推测的演变烙印的《动 物规律学》(Zoonomia)这类著作;但是,这些书广受读者欢迎, 为后来生物演变思想的传播铺平了道路。当时,一边是由投机 哲学家提出的生物演变论,另一边是由法国优秀博物学家让 - 巴蒂斯特·拉马克(Jean-Baptiste Lamarck)提出的更理性、但同 样可能未经证实的理论;然而在 19 世纪中期,英国最优秀的自 然哲学家们却并不掺和这些激进思想。
在此期间,达尔文开始联系一些朋友和其他通信者,来分 享自己的想法。他想试探一下让其理论得到公平关注所需的思 想开放程度。莱伊尔通过了达尔文的考验;植物学家阿萨·格 雷(Asa gray)和约瑟夫·道尔顿·胡克(Joseph Dalton Hooker) 也通过了考验。在后来达尔文克服困难、继续健全其理论的过 程中,这些博物学家扮演了聆听者和批判者的角色,并提供给 达尔文弥足珍贵的经验和信息。1840 年代中期,胡克向达尔文 表达意见:任何人在对物种和变种的属性发表主张之前,应该 首先成为某些领域的专家,以示其对自己所说的领域确实有所 了解——或者说是负责任的。达尔文虚心接受了他的建议,然 后开始了自己对藤壶的专项研究。藤壶这个类群,物种和变种 都很丰富,而且可以方便地在他的家庭所在地(肯特的唐恩宅 邸)安静地进行实验分析。在工作八年和出版四部专著之后(最 后一部于 1854 年出版),达尔文的确已能宣称自己具有了对藤 壶这一多样类群中物种和变种的深刻见解;然而,藤壶带给达 尔文的远不止如此:他被一些藤壶物种的极端两性异形(雄性 个体外形短小,以至于最初被视为雌性个体上的微小寄生生物) 和结构多变所打动。
到了 1850 年代,达尔文已经积累了大量的信息。长期以来,
他基本上过着宅男的家居生活,虽然经常生病、身体不适,却 是一个快乐热闹家庭的一家之主。虽然他不愿意旅行,但他并 没有陷入孤独;尽管疾病时有发作,但达尔文一家仍然经常娱 乐消遣,而且他经常一天内写好几封信给他的朋友、家人、科 学通信者等等。这些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达尔文正处在一个 通信漩涡的中心,几近狂热地与许多通信者交流着信息、标本、 书籍以及对其观点的评论。现在,剑桥大学出版社已经将这些 出版为一大套带有注释的书信集,并通过最近的达尔文通信项 目(Darwin correspondence project)把它们放到了网上 (www. darwinproject.ac.uk/)。
达尔文在宁静的唐恩宅邸中迎来了思想繁荣期,但他的家 庭并没有幸免于那个时代的流行病。1851 年,悲剧降临,达 尔文 10 岁的女儿安妮(Annie)因病去世,沉重地打击了达尔 文,有学者认为这件事磨灭了达尔文对人格神的最后一丝信 仰。达尔文带着失去骨肉至亲的痛苦,为安妮写了一篇充满父 爱的悼文,然后全身心投入了工作。1852 年,达尔文仍在深入 研究藤壶之际,突然迸发灵感,悟出了“趋异原则”——这是 谜题中的一个关键环节,不但解释了演变,而且解释了多样化
(Browne,1980)。达尔文后来写道,他永远记得自己乘坐在马 车中、产生这一见解那一刻的确切位置所在。
进入 1850 年代,达尔文面临无数的难题亟须解决,以及 理论的各种应用亟待探索:不育和互交可育的特性、远距传播、 物种出现和灭绝的化石记录的模式、本能和习惯的关系,等等。 达尔文随时注意收集和验证田野数据,探索着一个又一个问题: 种子在海水中可以存活多久?水生无脊椎动物可以通过水禽的 脚爪运送传播吗?在给定大小的一小块草地上可以发现多少种 植物?秧苗死亡率是多少?即使最复杂的器官和行为,是否也 能找到更简单的版本? 1850 年代中期,达尔文开始饲养鸽子, 通过这一家养群体中形态和行为的变化范围,来探究变异的局 限性、性状的发育性表达,当然也为了更好地理解鸽子繁育的 技艺和累积选择的力量。他对植物也很感兴趣,1854 年发起了
一项对比植物大属和小属物种数量的研究,这个项目迅速发展 成一个关于大属和小属植物的物种对变种比例的详尽分析,建 立在至少十多本世界各地的植物学志书的基础上。
其间几年,查尔斯·莱伊尔和约瑟夫·胡克成为达尔文 的挚友知己。莱伊尔本人也对所谓的“物种”问题极感兴趣。 1855 年,华莱士在婆罗洲沙捞越的研究基地撰写的论文《论调 控新物种产生的规律》促使莱伊尔做了两件事情:①着手记录 一本自己的物种笔记(Wilson,1970);②催劝达尔文不要拖延 发表自己对物种演变的观点。莱伊尔意识到华莱士的沙捞越定 律之下暗藏远见卓识,意义十分重大——华莱士写道:“每一个 物种的产生,都在时间和空间上与先前存在的与之密切相关的 物种保持了一致,这些东西使得大量互不相关的、至今仍未知 的现象联系起来,变得可以解释。”对于现代读者(事后诸葛亮) 来说,这一宣告的确是在高呼“演变!”,但是达尔文不为所 动。这一规律并没有提及自然选择,也没有解说一种趋异原则。 达尔文认为华莱士缺少一个机制,并未提出什么高见,他严重 低估了华莱士的好奇心和创造性。
1858 年 6 月份,达尔文在专注写作其物种著作之际(在莱
伊尔 1856 年的劝说之下终于开始写了),打开了一个华莱士寄 来的、堪称改变命运的包裹——包裹里装着一封信和一篇论 文手稿,名为《论变种无限偏离其原始模式的倾向》(On the Tendency of Varieties to Depart Indefinitely from the Parental Type)。 这篇手稿几个月之前从热带东南亚的摩鹿加群岛中的特尔纳特 岛寄出,几经曲折终于送到了达尔文的书房,至此,达尔文先 前不以为忧的东西,开始令他大感苦恼。达尔文在给莱伊尔的 一封信中克制而痛苦地写道:“你的话一语成谶,我(会)被先 发制人”,“因此,不论我所有的独创性思想可能蕴含着多么重 大的意义,都将付之一炬”。这些事件以及随后莱伊尔和胡克的 “精心安排”一一实施:他们向林奈学会联合展示达尔文一些建 立优先权的著作,以及华莱士从特尔纳特岛寄来的文章;同时 另一当事人华莱士仍然幸福地(或焦急地)对此一无所知。他们
的论文于 1858 年 7 月 1 日被公开宣读;华莱士很久之后才得到 这个消息,并且兴奋地发现自己在伦敦的著名科学家中备受尊 重(Berry,2002)。
达尔文的著述工作依据形势作出了调整。因为不可能很快 完成他正在撰写的百科全书式的著作,所以他决定提炼出已经 撰写的大部分内容,然后缩略地写完剩下的主题。这不是简单 的任务;华莱士的包裹寄达时,达尔文已经完成了一份厚达十 章半的手稿,这部严格意义上的科学论著,运用了一个个例子 支持其观点,同时伴有数据图表和大量的引证。在为“大物种 书”手稿(后来以《查尔斯·达尔文的自然选择》为名出版)撰 写的前言中,斯托弗(stauffer,1975)估计,基于对保留下来的 八个半章节手稿的字数统计(有一些原始资料被收录到了《动 物和植物在家养下的变异》一书),全书大约有 37.5 万个单词。 达尔文不得不忍痛割爱,削减字数,他之所以“痛”,部分原因 是:使用“摘要”这种文体,偏离了科学著作的标准。他在《物 种起源》的导言中写道:“现在,我的工作已接近完成。不过, 鉴于要完成它还需要两三年时间,而我的健康状况不佳,所以 有人劝我先发表这部摘要。”他继续写道:“在这里,我只能列 出我得出的概括性结论,用少许的事实进行阐明,不过我认为 在大多数情况下这样做是足够的。没有人比我更痛彻地感觉到: 今后,非常有必要把我作结论所根据的全部事实附上参考文献 详细地发表出来;我希望在将来的一部著作中这样做。”
达尔文想让读者们明白:他所展示的仅仅是一个摘要;事实 上他这本书最初的标题就是《通过自然选择而来的物种和变种 的起源论著的摘要》。达尔文的出版商约翰 ? 默里向莱伊尔表示 “担忧”这个差强人意的标题。达尔文默许了:“默里反对使用 摘要一词,让我很遗憾,我认为,唯有“摘要”这一词,才能 传达我对没能给出全部参考文献和事实的歉意——但我会尊重 他和你们的意见”(Correspondence 7:272)。书稿在 9 个月内完 成。一年零四个之月后,这部 490 页的摘要终于出版面世,全 名为《论通过自然选择的物种起源,或在生存斗争中受惠种类 的保存》。达尔文的焦虑之情胜于一个准爸爸,他害怕即将到来
的关注和名声。正像珍妮特 ? 布朗(Janet Browne)在《达尔文·地 位的力量》(The Power of Place,2002)中令人信服的描写那样, 达尔文退居到约克郡的一个温泉水疗院,尽可能避开公众视线, 同时寻求治疗其疲惫的神经、皮疹和胃绞痛,他急切地向他的 朋友、同事以及评论家们寄去一封封诚恳的信,希望可以缓和 这场冲击,减少他们的抵触心理。达尔文写信给他年迈的剑桥 大学导师亨斯洛:“我担心……您会反对您的学生……如果您对 物种的不变性曾有过丝毫的惊异 ( 我很难作此期望 ),那么当您 更进一步思考,我相信您将变得更加惊异,因为我的思想也经 历了这个过程。”“我知道您反对这其中的很多观点……我还远 远地不能指望您能转信我的许多异端思想。”他在另一封信里 对托马斯·亨利·赫胥黎说:“我的书会使你恐惧和厌恶”;他 向托马斯·艾顿(Thomas Eyton)倾诉烦恼。他最严重的言辞可 能是寄给了休·福尔克纳:“主啊,你将变得多么暴跳如雷…… 想把我活活钉死在十字架上!我恐怕它不会对你产生其他影响”
(Correspondence 7:350,368,370;Browne,2002,第 84 页)。
达尔文铁了心地坚持着自己的理论。一封写给其美国密友 阿萨·格雷的信,很好地表明了达尔文的态度,以及他对未来 的看法:“我完全承认,现在有很多困难……但它确实解释了这 些事实——我无法相信一个错误的理论可以解释这么多类型的 事实。我基于这些理由,抛锚下锭,相信所有困难都将慢慢消 失。”(Correspondence 7:369)。与此同时,达尔文赠送的一本《物 种起源》正在东南亚探路寻途,于 1860 年 2 月抵达了摩鹿加群 岛安汶岛的华莱士手中。达尔文在附信中写道:“天知道公众会 怎么想。”公众本身也已处于一场转变之中。虽然当时很少有人 能意识到,但他们的世界将再也不同于往昔了。华莱士知道。
《物种起源》揭秘
乍一看,《物种起源》的叙事结构有些令人费解——它像 一锅各种主题的大杂烩。单一的论证和叙事如何构成了一本 书?历史学家和科学哲学家看到了达尔文辩呈其案件时的一致 性——从 1842 年概要开始,接着是 1844 年论文、《自然选择》
和《物种起源》本身(Hodge,1977;ruse,1979;Waters, 2003)。人们普遍认为,达尔文的科学推理中运用了赫歇尔式逻 辑,即赫歇尔提出的建立 vera causa(真实原因)的原则。杰出 的天文学家和数学家约翰·赫歇尔为人博学多才,对天文学、 光理论以及摄影的发展作出了贡献,也精通地质学、动物学和 植物学,并且作为自然哲学家而声望卓著。他的重要哲学著作
《自然哲学研究初论》于 1831 年出版,同年他被封为爵士。(巧 的是,也是在这一年,青年达尔文乘着小猎犬号从英国扬帆出 海远航;而 1836 年,达尔文在远离故土的南非遇到了赫歇尔。) 在赫歇尔的自然哲学中,好的“真正原因”论证应具备以 下几点:①确定存在一种机制;②证明(或令人信服地论证)这 种机制能够完全或充分影响相关现象;③说明这种机制具有广 泛的解释能力——可以对观察到的多种现象负责。赫歇尔式责 任接近达尔文时期的另一个杰出哲学家的“真正原因”,即威 廉·惠威尔的归纳的一致性——各领域不相关联的归纳推理 不谋而合、趋于一致(ruse,1979)。根据那时的哲学训言:对 责任的演证应独立于关于机制之存在与充分性的论证(Hodge, 1977,1992;Hull,2003;Waters,2003)。这些思 想,提供了
通向《物种起源》的线路图。达尔文以讨论家养动物的章节为 开篇,通过观察家养变种,类推自然变种,以证明天择导致的 演变案例存在且充分。达尔文认为选择是家养和自然环境下生 物变化的原因。家养物种(比如狗)的变种间谱系相联,是人工 选育(选择)之累积效应的产物,其方式类似于自然界中天择推 动形成变种(及最终形成物种)的方式。
《物种起源》第一章展示了家养生物的类比,第二章到第五 章用逻辑论证了基于自然发生的可遗传变异及其导致的不同的 生存与繁殖状况的自然选择。这些,完成了对存在性和充分性 的论证。《物种起源》其余部分大多旨在处理潜在的问题(第六 章至第八章)以及展示这种理论在解释观察到的一系列现象(从 古生物学到生物地理学到胚胎学)时的广泛适用性(第九章至第 十三章),对应赫歇尔式责任的论证。
《物种起源》并不是达尔文初次尝试这种逻辑结构。学者们 基本上认同,这样的尝试在他构建其理论的初期就开始了。在 阅读达尔文的 1842 年概要、1844 年论文以及《物种起源》时, 如果我们留意观察他在展示这些观点时的布局,就会发现这些 著作都有着很明显的二分结构。达尔文之子弗朗西斯把他的概 要版本分为两部,遵循其父提到的两部分:驯化的类比之后紧 跟着一个有关物种变异、斗争以及自然选择的论证。剩下的部 分,致力于把自然选择介导之演变的观点运用到多种观察中去。 这种结构对应达尔文提出的两个总括性论证:①自然选择是变 化的推手;②普遍演变的真实性。
我们进一步挖掘,会清晰地发现:三分式结构更能反映达 尔文如何构思其观点。他在 1868 年出版的《动物和植物在家 养下的变异》一书的引言中描述了一个三部分的布局。值得注 意的是,这部著作是达尔文计划在《起源》后出版的三本书中 的第一本——每一本书都是他逻辑论证的一部分。说得更明白 一点:在他的物种大著被命运所阻无法完成,而只能出版一篇 摘要形式的《起源》之后,达尔文决意出版更大部头、更详尽 表达其观点的版本。他认为最好将自己理论论证的三部分各自 独立出书。因此,物种大著的前两章被扩展为两卷本的《动物 和植物在家养下的变异》;他在该书引言中声明:要在第二本书 中把他的论证扩展到自然界的变异、生存斗争、自然选择和其 他难题。他继续写道:“在第三本书中,我将通过审视自然选择 原理能在多大程度上漂亮地解释刚才提到的几大类事实,从而 验证自然选择原理”——“责任”论证(Darwin,1868b,第 8、 9 页)。其实,达尔文并没有完成后两本书——他的时间花在了 撰写其他著作上。因此,我们发现:并没有简明的三分式结构 来反映他构思理论和展示理论的方式。尽管如此,三分式结构 仍是理解达尔文之论证的有用示意图,清楚地反映了达尔文对 自己理论的早期认识。达尔文之子弗朗西斯后来发现了一份被 认为写于 1842 年的大纲,支持了这一点(见 F. Darwin,1909, 第 xviii 页):
Ⅰ. 家养生物体中变异的原则。
Ⅱ. 同样的原则在野生动物中可能的(和很可能的)应用,以 及因此导致的野生族类的可能的(和很可能的)产生,类同于家 养动植物。
Ⅲ. 支持和反对(认为已经产生这样的族类,形成了所谓的
物种)的理由。
这份大纲可能是 1842 年概要的提纲。将它与约 25 年后达 尔文在《变异》中描述的三分式结构相比较,显然达尔文论证 的基本逻辑结构并没有随着时间发生多大变化。当然,在某些 方面它一定会有变化——因为达尔文对这一过程的理解变得更 加细致了。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达尔文早期对进化过程的清 晰视角,以及他从小猎犬号航行回来之后阐述的概念结构,经 住了时间的考验。
不幸的是,达尔文并没有在其所有主要作品中明确地坚持 三分式计划。他要作出艰难的决定,尤其是在何处以及如何提 出难题方面。早先(1842 年)达尔文就预料到某些问题会赫然耸 现在批评者的头脑中,并提供了解决这些问题的论证。他打算 在提出自然选择的案件之后,立即处理这些问题,不带着问题 进入理论运用的章节。《物种起源》第六章到第八章处理了这些 难题。
学者们认可达尔文所说的话——在第六章(“学说的困难之 处”)开篇,他确认了他认为学说面临的、不易解释的四大难题, 并声明将在这一章处理前两大难题,并在随后的第七章(“本 能”)和第八章(“杂种的性质”)中分别处理后两大难题。但事 实上,达尔文所做的不限于此。第九章“论地质记录的不完全” 处理了另外一些难题,虽然这无涉自然选择的效力。第十章关 于化石记录的模式(“论生物的地质演替”)可以视为对应第十一 章,展示了支持达尔文理论的地质证据,以平衡第十一章中看 似反对其理论的地质依据。我认为这一点在生物地理学两章中 也很明显,虽然达尔文并没有明确提及。第十一章提出了有关 物种地理分布的一个难题;换句话说,如果物种并非在各自的 所在地被创造,那么是什么样的过程使它们得以分布到全球不 同的地方?于是达尔文提出了促进物种散布的机制,即物种的
散布取决于风、水、动物的传播,以及开启迁徙走廊的地理和 气候循环。在第十二章,他改变了方式,更详细地展示了可支 持演变理论的、有关物种分布的经验性观察案例:比如,同一 片大陆上物种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同该大陆上已灭绝物种的 关系,还有惊人的“世界中的小世界”模式,即大洋群岛以其 特有物种表现出类同邻近大陆之物种,从而彰显出来的模式。
将这些与其他攻坚克难的章节相比较,我们可以识别出一 种方法的一致性——提出问题,然后提出解决方案。我们看到, 这种一致性见于达尔文解释缺乏过渡形式、存在极其完善的器 官(第六章)、解决高度复杂本能和不育昆虫阶级构成的特殊难 题(第七章),以及杂种不育性和互交可育性问题之中。在这些 案例中,达尔文的论证方法是:通过抵近观察,证明所谓的问 题其实并不构成问题,或者可以得到令人满意的解释。由此看 来,第六到十二章,符合达尔文通常的解决问题的方案。然而, 第十三章打破了我归纳出的达尔文式难题与解答交替的方案, 这一章中几乎全是支持他理论的正面论点。这并不是偶然:达 尔文把最有效的论据和观察案例保留到了最后,整章有一种胜 利在望的气势。事实上,他以胚胎学和形态学结束他的“案例” 并不是巧合。他宣布:“即使没有其他事实和论据的支持”,仅 仅这些领域的事实,也会证明其理论的正确性(《物种起源》第 458 页)。这就是信心。
不论人们如何从哲学角度精确地剖析《物种起源》,大家 都承认:达尔文描述这本书为“一部长篇论辩”是绝对中肯的。 不论《物种起源》是被看作一部整体一元性作品,还是看作具 有两项或三项论证的作品(而它“以上皆是”),它都是叙述文学 中的大师杰作,想象大胆、激情回荡。
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有一句名言:“真正的发 现之旅,不在于寻求新的风景,而在于有一双发现新事物的眼 睛。”达尔文做到了两者。在《物种起源》的结论段落,他的 语言充满了预见性:“而我对未来充满信心,寄希望于博物学家 中的后起之秀。”新一代博物学家更少从教育与陈见中获得偏 见!果然,达尔文的追随者确实一代多于一代,不过这些人倾
向于贬低自然选择,或是调用含义不明的形而上学或超自然观 念——比如“复杂性的倾向”或物种的衰颓——这些做法可使 达尔文气恼万分。达尔文对主要(若非全部)由天择介导的渐进 式演变的支持始终不渝。他不断地诉诸自然法则,解释物种的 兴起、灭绝当然还有变异。从达尔文摘选在书名页对面的题记, 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哲理——题记分别引自惠威尔和培根,意思 是:神性通过自然法则运作,以及智者应像关注阅读造物主的 话语一样,关注阅读造物主的作品——自然世界。
到达尔文世纪结束之时,通过天择的进化之概念,已经与 达尔文的名字密不可分。根据《牛津英语词典》(OED),“达 尔文主义”一词最早出现于 1856 年的一部小说中,小说内容 是关于达尔文了不起的祖父伊拉兹马斯。1864 年,赫胥黎用这 个词来形容一种新的、达尔文自己的哲学,从此这个词就联系 上了通过天择的进化。我们致敬睿智的华莱士,因为他对这个 领域贡献深远,特别是他完全独立地构想出了这个理论。但华 莱士选择把自己的最终陈述称为《达尔文主义》(Darwinism, 1889),这说明:即使是华莱士,也把老同行达尔文的深刻见解 奉为圭臬(顺便提一句,这揭穿了一个谣传已久的阴谋论说法: 达尔文和他的朋友轻视华莱士)。在此之前十年,格雷就开创 了用书名致敬达尔文的先例,把自己的进化论著作命名为《达 尔文世界:关于达尔文主义的论文和评论》(Darwiniana: Essays and Reviews Pertaining to Darwinism, 1876)。
《物种起源》是划时代的。达尔文认同对于物种起源、对 于我们之起源的自然性解释——这并不意味着他的观点天生就
是无神论的,格雷(gray)以来大量信神的生物学家可以证明这 一点。但同样请不要弄错:达尔文的观点从根本上来说,不符 合任何对圣经文段的字面解读,事实上不符合任何宗教的创世 叙事。如今,圣经直解论者(在美国格外明显但不只限于美国) 已形成了一个可以发声的政治上积极的少数群体,我们必须小 心,不要让年轻地球派创造论者以及鼓吹“智慧设计”的新神 创论者通过立法将他们的思想带入科学课堂——社会不应该支 持这些思想披上科学的外衣兜售自己。这种兜售是最近常见的 一种策略,不过已经被美国地方法官约翰·E. 琼斯三世(John E. Jones Ⅲ)在宾夕法尼亚州多佛智能设计论案件中坚决、果断地 否决了。
17 世纪,人类对于我们的行星和恒星的本质有了认识之后, 开始了宏伟的自我发现之旅,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是这期间 人类的一项最高成就。这部鲜活的文献,打开了宏图美景之窗, 让我们既可回望地球往事的深邃时代,又可展望不断生长分枝 的生命之树的不确定未来——这是非凡的小灵长类动物在自我 意识和自我认知道路上意义深远的一步。达尔文因“生命以此 观之,何其壮哉”而狂喜,我对于此,感同身受。卡尔·萨根 曾把人类描述为“活过来了的星星”——能够感知自身的那部 分宇宙。这种自我认知在 1859 年 11 月 24 日发生了一次量子 跳跃① !
2008 年 3 月于厄瓜多尔加拉帕戈斯群岛和基多(Quito)
① 量子跳跃(quantum leap) :量子理论中,粒子有可能在有限几率下发 生“穿隧效应”(tunnel effect)而穿透不可渗透的障碍物。——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