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自 序
我写此书,目的有二。一为在大学生中推广文学阅读,以迎
合当下中国大学通力践行的大学通识教育。二为在普通读者中普
及世界诗歌,以迎合当下中国民众努力提升的文学阅读水平。而
二者和合而为的终极目的,则在于审美与道德教育之融合,在于
通过对世界诗歌部分名篇之阅读而达到性情陶冶,进而实现“道
德情操将我作成诗”(爱默生语)的“人文精神”的培育。
“通识”者,即不同领域/学科之间通用之知识与价值观。
而通识教育无非指通才教育。在中国,“通才”“通人”“全人”
的说法自古有之。所谓“通识”,就是“君子多识”(《易经》)、
“博览古今”(《论衡》)以及“通智”(《淮南子》)。“通人”须读
书千篇万卷,胸怀百家之言,知古今之事,晓自然人文之理,慎
思明辨,通权达变,博学笃行。此种教育,重在“育”、主以
“读”,虽早在“圣贤时代”就在古希腊以“自由教育”(liberal
II
education)之形式出现,但直到19世纪初才用于大学教育,是为
“文理教育”(Liberal Arts Education,美国博德学院的A.S. Parkard
于1829年首次提出);而在中国,将其作为一个教育理念应用于
现代大学讲堂则是20世纪末的事了(且始于中国的台湾地区和
香港地区诸大学)。
从理念上,通识教育主指“人文学”(human sciences)教
育,不仅是传统上所划分的“人文学科”,即文史哲,而应指
与人相关的一切科学,简单说,即人的科学,或关于人的科
学,其主旨在于挖掘“人文精神”。而关于人的科学,又与“文
学即人学”之说法相通。在文学诸多体裁中,诗歌以其语言
和思想情感之凝练而居首位,是为儒学推行“六教”独以“诗
教”为首之原因。“不学诗,无以言。”以诗化民,使之敦厚而不
至于愚,使之深达于诗之义理而止于“中声”。诗能发挥“化性
起伪”的作用,能融精神和礼义为一体,进而达到较高的道德
境界。于是,通识教育主文学阅读,而文学阅读主诗歌阅读,便
顺理成章,并与“人文精神”之培育融为一体了。
然诗之“凝练”,谓之难读也。中国诗歌喜比兴,将物比物,
借物发端,虽读来朗朗上口,却因意涵深远,未必尽懂。西方诗
歌亦然,虽白话自由,亦有悖论、隐喻、提喻、格调、反讽、含
混及诗人之态度等细微末节,非细读者难领其要义。古今中外之
诗,论体裁、主题、风格、流派等,浩如烟海,非专业研究而不
能究其详,亦非此一般普及之书所能涵盖,故不为本书所涉及。
此书所选对象,虽然尽显选者之所好,却也经过深思而虑及
代表性,尽在对古来中西诗歌之精粹做一提纲挈领之导读,既为
初读者提供路径与方向,亦为阅历深厚者提供深研之思考。所选
25项,第2、第3项非为个体诗人所作,余者皆史上留名,为古
今诗坛之精英,而今人之中,诺奖得主者亦众,谓之诗坛之名门
望族实不为过。而精英者,却也未全录,如文艺复兴之文学“三
杰”中,只选彼特拉克,皆因彼氏诗之抒情性符合本书趣味;或
如英国文学“三杰”中之弥尔顿,因其诗之宗教性浓,且义奥深远,
而只能待以未来入选之机。
就时代分期而言,萨福和彼特拉克代表古典时期,而后者又
与莎士比亚之十四行诗有跨时空之传承,其情之深,其意之重,
尽显文艺复兴之诗风。惠特尼、克鲁兹和狄金森(以及萨福)虽
属不同时代、不同文化,却同属女性,都以其细腻的观察、深切
的思虑,以自身或孤独或艰辛或无奈的生活经历,在男性掌控的
社会里开辟出女性诗歌的一片天地。而生活在动荡时期的邓恩和
松尾芭蕉则动中求静,在玄奥的宗教信仰中以奇思妙喻和行旅情
思,栩栩如生地描绘出宗教诗人的别样情怀。这种情怀在下一个
世纪里深深浸透于英美浪漫派对自然、对世界和对人本身的沉思
之中,在夜莺、云雀乃至信天翁的飞翔中寄托生的哀思和死的清
梦,即使西风,也是狂野的精灵。比较而言,英国浪漫派虽然缺
乏美国浪漫主义诗人惠特曼的豪放,却也与惠特曼一样,既歌
唱灵魂,又赞美肉体,既深受革命之鼓舞,又为凌空飘下的一片
孤叶而悲痛。这悲痛在普希金的心里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时辰,电
闪雷鸣,洪水泛滥,眼见撕心裂肺的马蹄声冲垮了帝国的永恒
之梦。
迦利布和波德莱尔是19世纪浪漫主义诗歌与20世纪现代主
义诗歌之间的桥梁。迦利布追求的“不和谐音”正是从“情感的
自然流露”的偏离,而用以肯定自身价值的一种否定形式,正如
波德莱尔诗中的善与恶、忧郁与理想、梦幻与现实代表着人的两
股冲动,一股向着上帝,一股向着恶魔。既然上帝远离我们,那
就让恶在“沉而不浮,郁而不薄”的幽邃境界中显出“花”的芬
芳吧!这种“刺人的、不和谐的”音调在20世纪的现代主义诗
歌中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在达里奥的“希望之歌”中,我们听到
诗人在自己心灵的幽暗里向天空发出的呼喊;在洛卡的“死亡之
舞”中,我们看到“泥的浪涛”在“无睡眠”的荒原上一直推向
“雪地的边缘”,这里跳动的是文明的疯狂之舞,是丛林和城市的
交汇。如果说这两位西班牙诗人都以自己的诗心控诉美国霸权的
暴戾,那么,以“存在之诗”揭示存在之本质的美国诗人史蒂文
斯也同样把美国的现代生活视为“荒原” ,把纽约看作但丁笔下
的地狱,是“绝望的全景图”。
意大利诗人蒙塔莱和加勒比诗人沃尔科特都是诺奖得主,他
们一个喜欢“青草蔓芜的道路”“路边浅浅的污水坑”和未及脱
离大地的“柠檬的馨香”,一个倾心于热带植物的潟湖和海湾,
大海的急流和浪涛,以及在大地的皱褶里漂流的幸运的旅行。两
位诗人先后卒于1981年和2017年,前者以一种极小主义的诗歌
批判20世纪的现实生活,后者则以加勒比海的壮美反衬从20世
纪后半叶至今的“饥荒像镰刀一样叹息”的全球化。然而,无论
是以隐逸的私下语言,还是以来自遥远非洲的呼唤,他们的共同
诉求都是读者的“仔细阅读”。
概言之,此书主要为读者提供引介。读之方法,全赖读者自
身诗歌之阅历和领悟,不一而足。如能通过阅读此书而对某一诗
人发生兴趣,或对某一流派乃至诗歌总体发生兴趣,进而促发人
文情怀,提高审美趣味,则作者之幸甚,出版者之幸甚,乐趣与
修为尽在其中矣。
此书从萌生理念,到付诸笔端,再到成书,几经删改,数历
修正,可谓十年磨成一剑。此期间清华大学出版社对笔者极尽宽
容,责编王如月女士更是竭尽心力,为此书辛勤付出。笔者在此
诚致谢意,感恩之心实难言表。